那道长忽然脸上一僵,梗着声音道:“你……当真见过我?”
杨锦书点头。
对方沉默。
施天宁知道神棍是三年前来到乱葬岗的,因神棍起初是在杨锦书那里修养,故而其他人并不知他身死之时究竟发生了何事,此时听他们对话,似乎还有内情?他忍住插嘴的冲动,看着他们说话。
杨锦书发觉禾棠一直发抖,忍不住道:“道长,你若无事,我们便回去了。寅时将至,我们再不回去,怕要出事。”
“你……”那道长迟疑地问道,“你那时……都看见了?”
杨锦书点头。
“那……你有没有……看到他的魂魄?”那道长问着话时,冰封的脸竟然有了瞬间的瓦解,眼中似乎含着许多欲言又止的复杂心念。
杨锦书淡然道:“横死之人,尸身尽丧,哪来的魂魄?道长乃修道中人,岂会连这点小事都不知?”
那道长脸色一白,身形一晃,竟似大受打击。
杨锦书趁机朝施天宁使了个眼色,拎着禾棠,迅速离开了。
那道长正在走神,竟然没追上来。
几人在天明之前回了杨家后山,皆是心魂受损,杨锦书的宅子风水好,适合修养。施天宁找了个房间休息去了,禾棠早就在回来的路上昏过去,趴在杨锦书肩膀上打盹。杨锦书将他放到床上休息,枕头边给他塞了根蜡烛,等他饿了吃。
忙完这些,他才撑着伞去了书房,敲着伞骨喊:“道长,我们回来了,你出来吧。”
神棍问:“那小王八蛋呢?”
“没跟上来。”
神棍吁气,慢吞吞地爬出来,倒在椅子上长叹:“作孽啊!几年不出门,出门就碰上冤家,忘了算卦,今夜不宜出行啊!”
杨锦书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塞了根小蜡烛给他,嘴里问道:“你徒弟这么厉害?”
“他可厉害了,如今比三年前更厉害。”道长没同他客气,啃着蜡烛道,“以前我碰到他是个死,现在碰到他铁定要魂飞魄散,哎哟,想想就后怕,幸亏你带了修罗伞。”
“他叫什么?”
神棍顿了顿,那名字简直就是一道要命的符咒,想起来都烧心!他含含糊糊道:“小王八蛋名字可好听了,叫闵悦君,我起的。江湖人称明月君,可招姑娘喜欢了。”
杨锦书想起那道长目若星辰,相貌俊美,孤高清冷,的确当得上“明月君”的称呼。
“那你呢?你叫什么?”
神棍干笑:“我……我名字不好听。”
杨锦书笑:“总有个名字。”
神棍摸摸鼻子,小声道:“我……我无父无母,没有姓,师傅给我取名清蓉,希望我有朝一日能戴上那顶上清芙蓉冠,可惜我学艺不精,又嫌名字太女气,对外都自称青荣道长,青山绿水的青,荣光不复的荣。”
杨锦书抿了抿唇忍住笑,调侃道:“其实清蓉也不错,毕竟是你师傅寄予的厚望。”
神棍笑骂:“屁!这名字害我从小到大被师兄弟笑话,幸亏我后来跑江湖坑蒙拐骗去了,不然一世清名就毁于一旦了!”
“你还有清名?”
“滚滚滚!你跟禾棠那小鬼在一起久了,嘴巴也学坏了!”
杨锦书虽开着玩笑,却也不忘正经事:“你那徒弟要怎么办?”
第十一章
“我能怎么办?我只能躲着。”神棍苦恼,“你已经告诉他我魂飞魄散了,他总不能追到你坟头来确认吧?”
杨锦书却不敢断言,那年轻道长似乎对这桩旧事留有遗恨,不像是会轻易忘掉的人。
“前些日子你头疼,是不是他在招魂?”
“我哪儿知道!”神棍骂骂咧咧,“他如今法力高强,想招魂应当不难,我……”
话音未落,他忽然捂住脑袋跌倒在地大声惨叫:“疼疼疼疼疼……”
杨锦书慌了神:“道长……青荣道长……你……”
“那小王八蛋又在招魂!”神棍骂了一句,爬到伞下躲着,“以前隔得远威力小,现下他到了县城,离我不过二十里,这招魂……啊——疼……”
杨锦书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立刻上前抓起他,施了个小法术,将他扔进伞里,顺手将伞合上,塞到书房的角落里。做完这些,他强装镇定出了宅子,看着外面空地上熟悉的人影,无奈道:“道长,找我何事?”
闵悦君扫了眼他这幢大宅子,淡淡道:“你父母待你不薄。”
杨锦书点点头:“是。我爹娘性格宽厚,对我颇为宠爱。”
“这里风水不错,虽坐落着一座阴宅,却不会破坏杨家的运势。”
杨锦书没有多嘴,这阴宅的风水自然是家里请高人看过的,不然他也不舍得在自家山头住着阴宅害杨家后辈。
“道长有何事不妨直说?”
闵悦君收了声,敛下眼睫,不再啰嗦,直接问:“我方才见你手中撑了一把伞,不像是寻常之物。你从何处得来?”
杨锦书避而不谈:“鬼界有鬼界的门路,道长感兴趣?”
“那把伞似乎有锁魂镇魂之效。”
杨锦书知道他想问什么,硬着头皮承认:“是。”
闵悦君缓缓道:“你魂魄完整,撑着把镇魂的伞作什么?”
“我虽魂魄完整,道行却不行,出门在外若遇到道长这样法力高强的人,岂不要变作炉里的金丹?”
“……”闵悦君抿着唇,看着他,深思。
杨锦书这种短命书生,为人老实古板,不像是胡言乱语的人。
“道长……”杨锦书艰难道,“我宅子里还有个道行微弱的小鬼,你……你在这儿站着,他很容易吓得魂飞魄散,若是……若是没有其他事,可否请你……移步他处?”
闵悦君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们留在世间无用,还是早日投胎去吧。”
杨锦书微微皱眉,他虽对修道之人没有偏见,但对方这多管闲事的语气还是令人厌恶,他冷声道:“我们既不害人,也不伤人,道长未免管得太多。”
闵悦君忍了忍,没有发作,折身走了。
杨锦书看他离开,这才回到宅子里,禾棠受到闵悦君影响,在床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杨锦书顿时心疼,抱着他安慰许久才想起书房里还扔着另一个担惊受怕的鬼呢。
他去了书房,重新打开修罗伞,对神棍说:“道长,你那个徒弟是不是脑子有病,他自己还是个杀人凶手,居然来劝我不要作恶早日投胎?”
趴在他背上的禾棠恹恹地补充:“双标啊双标!”
杨锦书问:“什么是双标?”
禾棠解释:“对自己一个标准,对其他人另一个标准,基本上就属于宽于待己严于待人。”
对此,杨锦书评价:“过分。”
神棍从伞里钻出来,蹲在地上捂脸:“我也不是很懂他……”
“所以他徒弟走了?”禾棠追问,“不会再回来了吧?”
“应该……”杨锦书话说了一半,脸色一变,失声道,“乱葬岗……”
神棍顿时从地上跳起来,学着禾棠大骂一声:“卧槽!没跟其他人打招呼……”
一想到闵悦君那目空一切的模样,谁也坐不住了,然而此时天光大亮,不是鬼怪出行的好时候,他们只能焦躁地在杨锦书的宅子里转来转去。
到了夜里,施天宁懒洋洋地出来,便看到他们三个愁眉苦脸地坐在八仙桌旁,忍不住诧异:“这是怎么了?”
“天宁哥你可醒了!”禾棠抱着他胳膊着急道,“我们快去乱葬岗看看吧!”
“乱葬岗怎么了?”
“昨天那个臭道士找上门来了,杨锦书把他堵了回去,可是我们怕他去找乱葬岗的麻烦。菀娘和刘叔还在那儿呢!”
施天宁闻言,脸色大变,气道:“那还等什么?走啊!”
说完,一溜烟便不见了。
三人连忙跟上。
乱葬岗是个野山坡,葬着许多无家可归无坟可入的人,大部分人死后魂飞魄散,少数人成了厉鬼作恶,还有些人懵懵懂懂入了轮回。剩下的,皆是些贪恋红尘的执念人,遗恨未消,心愿未了,守着一抔黄土不肯走。
这里死人多,阴气重,一般人不会到这里瞎晃。
杨锦书认识许多在乱葬岗来来往往的鬼,有善有恶,有留有走,可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这里的鬼也会惹上麻烦。
他们还未走到乱葬岗,便听山野间百鬼呜咽凄嚎,似乎被什么所困,不得解脱。
匆匆赶到山岗上,便见几十只鬼困在一个紫气氤氲的圆形法阵里拥挤挣扎,丑态毕露,吐舌的、断头的、肠穿肚烂的、面色发紫的,比生前还凄惨。而闵悦君一笼墨色道袍立于半空,睥睨而视,对这一切毫不在意。
施天宁看了许久,没发现菀娘的踪迹,顿时拔剑冲上前,怒视他:“菀娘呢?”
闵悦君淡淡问道:“谁?”
“一个女鬼,穿着素色罗裙,长得很漂亮。”
“哦,你说她么?”闵悦君摊开手,掌中悬着一枚金光闪闪的铃铛,铃铛中空,菀娘缩成一小团,倒在铃铛里昏迷不醒。
施天宁大喊:“菀娘!”
铃铛中的菀娘幽幽醒转,茫然地看着铃铛外。
施天宁怒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没什么,问她些事情罢了。”闵悦君微微侧过头,看向远处撑伞而立的杨锦书,幽幽道,“他们说乱葬岗三年前来了个神棍,杨公子,不知你认不认得那位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