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问你们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就问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她本来就生得一副好相貌,垂下眼睛冷着声音说话的时候,更是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度,和之前那般春风拂面的柔和感截然不同。如果说和和气气地跟人说话的杜云歌会让人无论如何都能心生亲切之感的姑娘的话,那么骤然冷淡起来的杜云歌便让人陡然间便感觉有种莫名的压力施加下来了。
这种自上而下倾覆下来的威压感甚至还要比薛书雁更重一点。因为薛书雁常年冷着脸,端的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要是她这么冷着脸的话,无非也就是比平时更难相处了一点而已;但是杜云歌不同,杜云歌常年都和和气气的,说话的声音都不会太大,礼仪修养又到位,乍然这么冷下脸来,便让人有种忐忑不安、深感果然上位者的心思真是太难猜了的没着落的感觉了。
两位妙音门弟子当即便跪伏在地,异口同声道:“并无人指使我等,门主。”
“我们只是听说了薛师姐和门主回来了之后,心想门主和薛师姐一路劳苦,刚刚又正好路过药房,看见这篓药材被放在门外,就想替薛师姐提前把药浴所需用到的药材提前拿过去而已。”
“可是一拿起来,才发现药材筐子里有这些东西,我等不敢擅自决断,便只好拿过来让门主裁决了。”
这一番说辞委实滴水不漏,既表明了两人的忠心,又让人明白了这两人没有冒犯夏夜霜的意思,还无形之中拍了一波薛书雁的马屁,更是无形之中把杜云歌门主的威严给树立了一下,饶是凤城春都挑不出什么错来。
她看了看杜云歌,发现自家门主在问完这番话之后就完全没有继续处理这事的意思了,只好接话道:
“你们有这份心总归是好的,但是万万不该在这个时候拿出来。”
“依门主所说,岂不是有内鬼要暗中栽赃于夏护法?这个时候再拿这些玩意儿出来,无疑授人以柄,要是叫内鬼听去的话,正好中了那人的离间之计,反而不美了。”
两名弟子正一迭声地后悔不已呢,杜云歌叹了口气,道:
“既是如此,你们下去便是。”
等两名弟子下去之后,凤城春才看向杜云歌,问道:“门主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夏秋冬三人一脸懵逼呢,就见杜云歌把玩着自己的指甲,轻轻笑了一声。
她的指甲本来留得长短适中,还用凤仙花的汁子染过,便使得就连手指尖这么个小地方都带着宛如初春桃花般的娇嫩感了。然而在下山的这段时间里,因为无暇顾及这些小事,更兼以练琴习剑,她的指甲已经剪短到了和旁人一样的长度,然而真正的美人的风姿是不会被此等小事削减半分的,反而让她更有了一番从容闲适的风度出来了:
“如果我只是个小弟子,好心却捅了个大篓子的话,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么镇定地说完这么多话的,最多只能上面的人问一句,我就答一句。”
“若只有一人如此,那尚且可以说是此人天赋异禀,沉着稳重,堪为大用;但是如果两人都这样的话……恕我直言,要是她们真的全都有如此考量和气度,我是万万不信的。”
她说完之后,其余人才全都恍然大悟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问题出就出在刚刚那两名弟子的回答上。
不是说不好,只是太好了,好到了如此滴水不漏的境界。简直不像是情急之下说出来的一样,反倒像是之前为了应付此类的事情而特意准备过的回答了。
凤城春突然感觉背后一阵恶寒,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好了:
如果那个内鬼真的是山下某处的舵主的话,那此人的手段可真真称得上神机妙算!
此人既能算得到门主和薛书雁在追杀之下肯定会回到忘忧山上;又能够偷走她们中的某人的钥匙,然后再把钥匙重配两份,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还回来;甚至还能洞察密道同心锁的最深的秘密,这把锁只要随便用一个人的钥匙复制一把就能打开;更深一步还能算得到夏夜霜会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而去了后山。
如果她们没有敲响议事厅的钟、杜云歌没有修行成功天魔妙音的话,只要她和杜云歌齐齐折在密道里,那么夏夜霜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清这个罪名了!
——只是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唯一变数就是杜云歌。
凤城春冷汗涔涔地坐在座位上,脸色难看得很,她是真不知道妙音门什么时候竟然树起了这么一个劲敌。她的对面恰巧就是秋月满,秋月满一看她脸色不好,便低声问道:
“春姐?你还好么?”
凤城春微微一点头,道:
“我无事,只是在想此人端的是心思缜密又心狠手辣。门主,清剿叛徒一事万万不能缓——”
“我知道。”杜云歌长长叹出一口气来,起身对四大护法道:
“只是那人再怎么说,也是我妙音门的人,要下此等狠手,我于心不安。”
“明明上得忘忧山,凡尘诸事便理应与此人无关了,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才会使得此人要做出这种事来呢?莫非真的是我德行有亏?”
“门主千万别这么想。”秋月满急急道:“门主行端坐正,光明磊落,又有一副好心肠,那帮存了异心的人简直就是烂透了肚肠,整个心肝都是黑的,当不得门主这么自责。”
杜云歌的双唇颤了颤,似乎有万语千言要讲,可是最终从她口中出来的,也只有如此简短的一句话:
“事已至此,我就算是不想追究也不行了。若能给人点薄面、留个全尸……就让人暗暗走了罢。”
等杜云歌起身离开之后,薛书雁也紧跟在她后面走了出去,只留四位护法在身后齐齐高声道:
“门主高义,我等万不能及!”
然而只有薛书雁看到在迈出门去的时候,杜云歌的眼角有一点晶莹的水光。等她细细看去的时候,杜云歌便又是之前在议事厅里的那副令人倍感陌生、似笑非笑的样子了。
议事厅内的凤城春还在那里感慨着“门主下山一趟怕是真的遭罪了,这简直就等于把常人这么些年来的经历压在几个月里,生生把人给逼成这个样子,虽说不是不好,可未免也太苦了”;议事厅外,薛书雁已经加急了步伐,迅速追了上去,还往周围看了看,在确定完全没有外人偷听偷看之后才压低了声音问道:
“云歌,你是不是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了?”
——正如杜云歌了解薛书雁一样,薛书雁也同样了解杜云歌。虽然平时对杜云歌的了解全都用在“云歌喜欢什么花色的衣裳喜欢什么味道的饭菜点心”这些琐碎的小事上,但是如果有什么大事的话,薛书雁也不会会错意。
可以说几乎是在杜云歌在春夏秋冬四位护法的面前长揖下去的时候,薛书雁就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叛徒就在议事厅里。
杜云歌这一揖,便权算作是对这么多年来的养育之恩予以报答的大礼了。
自此之后,便要一刀两断,该走阳关道的自然要走阳关道,要走独木桥的……受了这一礼之后,便去走那不得好死的独木桥罢!
然而杜云歌并没有回答她。
她的目光有些散乱,像是受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带来的打击一样,几乎是咬着牙,沉着声,用一种薛书雁这么多年来都未曾听过的那种恨到骨子里的语气道:
“此人不除,终成大患。”
仅仅短短的八个字,她却说得那么用力,颇有椎心泣血、痛彻心扉之感:
“不必择日,就后天吧。你我且再下一趟山去,到巴蜀之地去找冬护法的妹妹,顺便卖她一个破绽,抓就要抓个现行。”
“若她有改过之心,我便留她个全尸;若她死不悔改,那就别怪我不顾多年情分了!”
薛书雁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她的好。她是个半路上了忘忧山的混血儿,和春夏秋冬四位护法的关系再怎么亲,也没有杜云歌生来就在这块地方被养大这般亲密,但是即便如此,她也很是能感受到杜云歌心里的那股难受劲儿。
杜云歌又苦笑了一声,自嘲道:
“还说什么高义……护法们委实太高看我。我只不过是没胆亲见这血淋淋的真相就是了。”
——可是这能怪她懦弱无为么?她又从没害过人。就好像上辈子的妙音门门主也错付了人一样,最该责怪的、最该欲先杀之而后快的,难道不是加害者和背叛者么?
薛书雁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伸出手去握住了杜云歌的手,沉声道:
“云歌,我不会说什么漂亮话。”
“但是只要你还需要我,我便把这条命都托付给你就是了。你千万信我。”
杜云歌怔了怔,听完薛书雁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之后,脸上倒是有点真正的笑意出来了。她反握住了薛书雁的手低声道:
“我自然是信师姐的。”
“南北驱驰、横刀立马,一年三百六十多天里,师姐倒没几天是给自己活的。师姐都把这前半辈子十好几年全搭在妙音门里了,又对九天十地诸方神佛发过誓,我要是连师姐都不信,还能信得过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