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歌闭上了眼。
——第二声钟声已悠悠传来。金石之音可达九重天,自然也能下得到密道里。只要能撑过五声钟鸣,薛书雁便可带人前往密道接应。要是看到她俩没能在规定时间到达的话,那定然可以让其余三位护法开启另一侧的密道门下来接人。
只是……来得及么?
凤城春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这么配合,可是情急之下已经来不及解释了,只要杜云歌配合就好。她感受着从外面突然涌进来的、带着草木的清香与夜间微微的寒意的风,计算周详之下,只是这么把匕首往外平平一送,便好巧不巧地没入了一身黑衣的刺客腹部!
火折子在密道里是不可能突然亮起来的。如果真的突然亮了起来,那只有一种可能:
密道有一端的门被打开了,有新鲜的空气涌入,方能让火折子亮起来。
果然世间真有宝刀未老之说,“虽不擅武但可制天下习武之人”的凤城春多年未曾动过刀兵了,今次一出手,就成功地按照她知晓的关于妙音门的武学命门,将胆敢追上来的这位刺客一举制服了。
——第三声钟声响起。上一名刺客还在地上扭动着身躯苟延残喘呢,下一波刺杀已经悄无声息接踵而至了。
杜云歌反手将凤城春护到身后,双手一振,将包裹着九霄环佩的布整个地掀了开来。逆旅一曲在她心中已谙熟至此,她只对身后的凤城春嘱咐了一句“莫听”,便十指纷飞,一按琴弦,刹那间琴音大作,杀伐之意铿然便从她手下流泻而出了,尖锐的琴音宛如有形之物一般,当场就把后面跟上来的那个刺客给撞了个趔趄,一口暗红的血当即便被咳在了地上,赫然便是受了内伤、命不久矣之象!
——第四声钟声余音未落,杜云歌已经匆匆扶着血脉激荡、也受了点天魔妙音的伤的凤城春往密道的另一边赶去了。凤城春手中的火折子扑闪了几下,便彻底灭掉了,密道里除了一片黑暗和两人急促的、劫后余生的喘气声之外,再无他物。
凤城春边带着杜云歌往外赶路,边笑道:
“门主真是……大有长进、大有长进!我心甚慰!”
她明明是笑着说的,但是杜云歌愣是从那笑意满满的夸赞声里听出了些许怅惘和意难平的意思来。而且似乎为了验证她听到的并不是什么错觉一样,就连凤城春自己说着说着都哽咽起来了,颠三倒四的,和她平日里嫉恶如仇、性烈如火的作风完全不同:
“婵娟要是见了,指不定要有多欢喜……我当初说什么来着?门主才不是什么废物,更不是傻姑娘,就是没找着好道儿就是了。”
“门主今朝归来,天魔妙音得以大成,真是天意、天意啊!婵娟若九泉之下有知,门主已经这么出息了,她定然要比我都高兴。”
杜云歌扶着自己这位亦师亦长的春护法踉踉跄跄往前走去,突然也有点想哭的滋味了:
上辈子忠心耿耿的凤城春在何家庄死不瞑目,她即便有心相护,也无能为力,想来世间最伤人之事,莫过于所托非人;这辈子她好容易重活了一遍,也终于把一直都站在最前面为她遮风挡雨的凤城春护下来了,也成功地学到了天魔妙音这般她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绝代武学,可为什么还是会这么难过呢?
归根结底,如果信任错了人的话,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所托非人了。
——在响彻忘忧山的第五声浩浩荡荡震耳欲聋的钟鸣里,杜云歌恍惚间想起了她在梦里受到的、来自上辈子前来祭拜她的薛书雁的嘱托:
“下辈子你可一定要当个冷心冷情的明白人。”
“即便辜负了千万人,也万万不要再辜负你自己了。”
她搀着好容易稳下了丹田中冲撞不已的真气的凤城春,一出密道就碰见了联袂齐齐前来的薛书雁和秋月满,还有跟在她们身后的一小部分内门弟子。秋月满一看见这两人,当即便倒吸一口冷气:
“天爷,你们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凤城春在出密道的时候就放开了杜云歌的手。眼下她们看起来即便狼狈,也不像是经历过生死之战的样子。她努力站直了身子,在前来迎接她们的人之前半点疲态也未露,只是淡淡道:
“人都齐聚在议事厅了?”
秋月满对她略微一点头,为难地看了看杜云歌,好像有什么事情太隐秘了太不好听了、切切不能被她们的门主知道一样。最后她还是没能拗得过凤城春,在凤城春锐利的目光注视下低声对杜云歌禀报道:
“禀门主,所有在忘忧山上的护法、护法亲传弟子、内门弟子外门弟子和余下大大小小百来名侍女已经全都在议事候着了,只等门主前去仲裁,找出叛徒便是。”
“只不过……夏姐她不在妙音门内。”
杜云歌听了这话,怔了一怔,常人会有的那种惊讶和难过的神色半分都没有流露出来,只是垂下眼睛淡淡道:
“既然如此,那我们一同去议事厅等她便是。”
说完之后,她便向前一步,拉住了薛书雁的手。薛书雁下意识地便反握了回去,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为什么之前在山门口的时候,杜云歌只是给她擦了个汗她便如此欣喜:
这段时间一直跟她有点生疏,乃至比武招亲大会之后跟所有人都有点生疏、不愿意主动进行接触的杜云歌,已经在叫她的时候不会扯她的袖子、而是直接伸出手去和她双手交握了,甚至会主动去给她擦汗。
就好像从她的心上揭掉了一块暗色的薄纱一样,逐渐地把那些晦暗不清的噩梦所造成的影响全都慢慢地摒弃掉了,逐渐呈现出她原本的样子来。
——这是好事。
薛书雁摸了摸杜云歌的长发,心想:
不管她的云歌做过怎样的噩梦、看过什么稀奇古怪的话本子,要是真的被吓到了,她无非也就是等着罢了。
她不求一时,只求一世。
既然是长长久久的一世的事情,又何苦在这一时就要苦苦相逼呢?
证据
只要夏夜霜没有真的谋害杜云歌的心, 只要她还在忘忧山上, 那么就一定能够听到这响彻四野的清亮悠长的钟声, 饶是她这个完全不精于武学的人单纯用双足从后山赶过来的话,最多也就是小半个时辰的事情。
然而就这小半个时辰的话, 也足够一个会那么一丁点的轻功又熟知妙音门的封山机关所在的人赶到忘忧山上来了。
杜云歌在薛书雁和两大护法的簇拥下往议事厅走去,秋月满一路上怕她难受,还在低声给夏夜霜的缺席解释呢:
“许是她有什么事不得不去后山了呢?还请门主稍安勿躁,要是夏姐真的没什么问题的话, 她肯定会来的。”
“而且夏姐的为人我最知道了。她就是典型的嘴硬心软,看看这么多年来,她说看不爽书雁多久了,还不是照样给她配药浴么?要说夏姐会背叛咱们,门主啊, 别怪我护短, 我第一个就不信!”
杜云歌终于开口,说出了自从回到了忘忧山以来的第二句话:
“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可太好了。”秋月满赶忙笑道:“如此一来,只要等夏姐一到,谣言便不攻自破,什么都能水落石出, 门主和书雁也可以安心就寝了。我已经让人给门主把房间收拾好了, 书雁的药浴也已经备好了。”
“明天一早,门主且多睡一会, 书雁照例早起和我们一同去习武堂, 也好检验检验下山这么久了, 身手有没有退步,等门主洗漱完再吃个饭,便来练双剑合璧,怎样?”
对于杜云歌和薛书雁的双剑合璧,秋月满真不是一般的上心,积极得简直就好像杜云歌练的不是剑法、而是能给她凭空变出摇钱树来的好东西似的。不过这套剑法没什么问题,不管是分是合都是好东西,进能攻退可守,杜云歌便点点头应了下来:
“我也可以早起的。”
这下连忧心忡忡的凤城春都笑了,满怀宠溺地开口道:“好好好,你也早起早起,行了吧?”
杜云歌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之前这么些年来在忘忧山上的时候,还真的陷入了某种怪圈:如果人人都不管她的话,她还真能早起得来;如果是凤城春和云暗雪让她早起来习武堂练功的话,她也能起得来;但是如果是她看着薛书雁早起很辛苦、想要跟她一同辛苦的话,那绝对就起不来。
奇了怪了,可能这就是命吧。
于是杜云歌在进入议事厅、坐在正中间的那把椅子上的时候,还不忘低声嘱咐薛书雁道:
“师姐明早一定要记得叫我起来,不管怎样都好,只要能让我跟你一个时间起床就成!”
薛书雁自然要答应下来,不过能不能真的把杜云歌给叫起来,那就不是她的事的,是活脱脱的天意:
“……我尽力而为吧。”
果不其然,在等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一身寒气的夏夜霜果然气喘吁吁地冲着议事厅来了。之前经过一番排查之后,发现除了夏夜霜一人未到之外,人人都已到齐,杜云歌便下令让其他人全都回去了,没有必要让没什么嫌疑的人也要大冷天的跟着受冻,惹得妙音门的弟子们全都齐声称颂,说能有这么个体贴入微的门主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