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当杜云歌往峨眉掌门面前一坐、薛书雁一上午有意无意路过了这间茶室不下二十次的时候, 就什么都明晰起来了。之前那些不切实的、诸如“薛书雁冷面冷心冷情, 绝对不会喜欢上什么人”的传闻, 便统统在她那时不时看向杜云歌、极为偶尔才能流露出一点难以自抑的爱意的目光下变成了齑粉。
——峨眉掌门目送着这两人渐渐远去的身影,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心想,也不知道能不能在这把老骨头还没入土之前喝上这一杯喜酒。
杜云歌对此刻身后还有人在操心她和薛书雁的终身的这件事一无所知,她自打看见薛书雁那隐隐松了一口气的神情之后,心中的疑窦便愈发丛生了:
也就是说,梦里的那个小姑娘……其实我本该认识的?
和那些喜欢把心事藏在心里的人不同,杜云歌对她的薛师姐可以说是掏心窝子得很,除去死而复生这件过分奇谲的诡事之外,世间万事万物均没有不可跟她师姐说的。于是当她想不明白某些事情的时候,就把昨晚做的那个梦像是竹筒倒豆子一样对薛书雁倒了个干干净净,也就很说得通了:
“师姐,我昨晚做了个梦。”
不管杜云歌说什么,薛书雁向来对她很有耐心,便依着杜云歌的意思问下去,道:“那你梦到了什么?”
杜云歌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个梦境,描述道:
“我梦到了还是个小姑娘时候的师姐。师姐是不是曾经在忘忧山上住过一段时间?还带了个我不认识的胡人小姑娘?你们两人都来找我玩的来着,不过我想,我还是愿意跟师姐待在一块的。”
薛书雁一开始还有点难以察觉的紧张的来着,但是等杜云歌“我不认识的胡人小姑娘”这几个字一出口,她的紧张就全都消失不见了;等到杜云歌话音完全落下之后,她的脸上便难以自抑地隐隐流露出了些许欢喜的神色,连带着杜云歌也不自觉地开心起来了:
“是住过一段时间,不过没什么打紧的。”
眼看着杜云歌还有继续追问下去的意思,薛书雁便又道:
“旁人告诉你的事情,总要偏差上那么几分。因为人人都会在转述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加进自己的理解进去,即便不是有意的,在帮助你回想起过去的事情上也并无多少助益。”
“如果你真的想要知道这件事情的全貌,便要靠你自己细细回想起来才成。”
杜云歌心想,倒也是这个道理,而且既然大家都说不是什么要紧事——再说了,她从小就不是特别聪明的那种人,跟这种傻小姑娘扯上关系的还能是什么大事儿不成——便不再追问了,两人一路快马加鞭,紧赶慢赶来到金陵秦淮的时候,正好入了夜。
人人都说秦淮的白天其实没啥好看的。这条素来在诗词歌赋里都带着浓重的靡丽色彩的长河在白天委实静悄悄的很,最多只有零星的渔船在河面上飘荡着而已,毕竟这里是风雅之地,就连拂过的风里都带着莫名的勾缠风流气儿,在这种地方做的生意自然就不能是吃食了,在秦淮河上捕鱼?也亏提这个主意的人想得出来。
——别说,妙音门在秦淮最主要赚的还真是这个吃食钱,也算是在诸多胭脂帐与销金窟里独树一帜了。
而一入夜,这里的景色便立刻就不一样起来了。夜幕还没有完全落下呢,江边的某些酒家和河面上的花舫便迫不及待地点起了胭脂红色的灯笼,船桨悠悠地拨开道道水纹,送着载满了轻歌曼舞和莺声燕语的花舫或往岸边或往江心接客去了。
在这十里秦淮,有各种各样的地方可供快活,最多的无非就是风月之地了。只是这风月之地里的门道也多得很,有扯掉了最后一层遮羞布只做皮肉生意的暗娼,也有待价而沽的雏妓,明面上卖艺不卖身、实际上只要给的钱够多的话那什么都能做的“清倌”也有,真真正正卖艺不卖身、只唱个小曲儿微薄度日也不觉冷清的唱曲娘也有,但是要问起在这十里秦淮,哪座楼的门最难进、哪里的姑娘最多才多艺又真真的卖艺不卖身、哪座楼的格调最高、高到哪怕是在职官员进去了也不会被有心之人借机攻讦的话,那么十个人里面倒是有九个人会给出同样的答案,剩下一个绝对不是秦淮本地人:
天在水。
这座楼的名字就叫“天在水”,取自“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这一句,从起名上就和什么醉月楼什么甜梦阁一类的庸脂俗粉之流区分开来了,如果这还不能说明什么的话,那么这座楼是妙音门门下的生意这一点,也是很能说明问题的。
在这样钱难花门难进的地方,一般人不敢随便闹事,敢闹事的也不是一般人;既然不是一般人,那么消息自然是要十分灵通的,妙音门自创立以来便和朝廷有着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这一点,是个不一般的人就要或多或少听闻过一些的,自古民不与官斗,自然也不能跟这种又跟朝廷沾边又在江湖上声望颇高的名门斗。
而且退一万步讲,就算有人喝得神志不清了、拼着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也想要闹事,楼里还有秋月满手下亲手教出来的舵主坐镇着呢,谁敢闹事?不怕被这帮看上去那叫一个弱质纤纤的姑娘们拎着衣服领子脚朝天头朝下地倒栽葱掼出来吗?脸都要丢个精光的。
然而今天,天在水还真真迎来了两位一看就是来砸场子的姑娘。
倒不是说女子不能逛这种地方。打唯一的那位女皇推行了男子女子均可自由婚配、不拘性别家世这样的婚法之后,曾经只能遮遮掩掩的爱侣们终于有了跟正常人们一样过日子的机会,潜移默化,时间一久,那男子去逛南风馆、女子去逛青楼,自然也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何况天在水也算不上青楼呢,最多就是个卖酒卖茶有曲儿听的地方,再说了,现在这世道自五胡乱华之后连伦理纲常都差点被毁了个干净,谁还有这个闲工夫去管别人到哪里消遣呢?
只是这两人的样子是真的不太像是来寻欢作乐的。那位穿着深青色长衣的姑娘明显带有胡人血统,她往天在水的门口一站,里面就有不少人投来不善的目光了,再加上她面色冷峻得颇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架势,腰侧还佩着把雁翎刀,看都不用看也知道这种人是不会轻易到风月之地来寻欢作乐的;另一位姑娘的头上戴着个缀有轻纱的斗笠,然而即便看不清她的面容,从那窈窕的身形中也能看出来这是个美人,而且她身上穿着的衣服更是金贵得很的一等云锦,端丽华贵,绚烂如云霞,只是那么站在那里,都有一番繁丽庄重的、令人难以直视的贵气。
每年织造出来的一等云锦倒是有大半都被征进了宫里,在金陵市面上流通着的多半都是些剩下的次等货色,剩下的那一丁点儿的一等云锦,早就被几个大户给包圆了,哪能轮得到别人来分一杯羹呢?
由于云锦在织造的时候要使用大量的金线,所以一等云锦和二等云锦的差别还是很明显的,差就差在金线的用量上,一等云锦是要进到宫里去的,所以用料那叫一个足,只要见过普通的云锦的料子的人就能轻轻松松区分出这些料子的差异。
可是今日,这极为罕见的一等云锦竟然在天在水的门口亮相了。
天在水的姑娘们在看到这两人的时候,眼神齐齐一亮,不为别的,就为那穿着一身上好的云锦、白纱覆面的姑娘,也值得顶着她身边那人宛如看着一屋子死人一样的眼神上去试试,万一真的被看上了赎回去,哪怕是在这么有钱的人手下当个端茶倒水的粗使丫头也使得!
一时间闲着的姑娘们倒是都行动起来了,试图凑到这位姑娘的身边去搭个话,而这位好像是小羊羔掉进了狼群里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妙音门门主杜云歌,也就是天在水的真正的主人。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天在水里的姑娘们卖艺不卖身,所以她们即便上来搭话的时候也是委婉而含蓄的,只恨不能在三言两语内就全方位地展示一下自己的多才多艺:
“之前可没在这里见到过姑娘呢,姑娘是从京城来的人吗?”
“姑娘可是来听曲儿的?双陆,猜枚,掷筹,投壶,行酒令,我样样在行!”
“要是能与姑娘有幸共论诗书,那便是一大幸事了。”
她们每个人身上的香气都是浅淡的,但是当这么多人凑在一起的时候,便形成了一阵馥郁到近乎浓烈的香风了。杜云歌何曾见过这种大阵仗,吓得第一时间就想往薛书雁的身后躲去,求救道:
“师姐……”
可未曾想素来对她称得上是百依百顺的薛书雁竟然一反常态地没有让杜云歌躲在她的身后。不过想来也是,她们等下可是要去查账的,如果杜云歌在这里先露了怯的话,那么就自然会被人看轻,接下来想要再立起门主的威严、让这边的舵主们老老实实地抬出账本子来供她们查阅的话就很难了。于是薛书雁不仅没有像以往一样让杜云歌避在自己的身后,更是握住了她的肩膀,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