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的冲天辫小娃,邪焕生立刻想到了金蝉子,忙问:“叫何名字?”
“别的叫不应,只认汤圆这个名字。”
所以为了找一个金蝉子,丹贝勒究竟绑架了多少小孩子?无耻人贩子!一时气愤,他慨然:“这事我记心上了!”
小青咬了下筷子:“不知何时能再见到恩公。”
他搁下碗,起身道:“正好,我也有事系身,这一走,怕是不回来了。你法力尚浅,江湖路遥险恶,我将马儿借你,等找回你侄子再归还罢。”
说着领她到了门外,口哨一啸,高声喝道:“顾彼高岗,吾马玄黄!”
只见烟尘滚涌,一匹高大俊俏油光发亮的马儿,应声刹在了门前。那马名就唤玄黄,神韵酷似主子,不但长了张惹人生气的嘲讽脸,还总是漫不经心懒洋洋的。
小青忙的上去围观,惊奇道:“以后我念一句,他便来了?”
邪焕生掌一翻,变出一根驭马金鞭交她:“没这样麻烦,叫声名字就来了。”
“那你念这一通作甚?”
“为了帅气一点吧…”他抓抓头皮。
小青只捂着嘴笑。
他上去拍了拍马背,催促道:“时候不早,各自散了吧,有缘总能再见。”手心一托,扶她上了马背。
小青娇柔不禁的流水身段,坐上马去,却有一段巾帼不让须眉的英俊风姿。她对他点了下头,缰绳一提,驰尘而去了。
邪焕生神思微恍,转睛再看,碧绿的人影已飘渺至远,踪迹难觅。
——又送走一个。
佛珠又动了。撒下万点金光。
抬手化去房舍,邪焕生双足一蹬,浮步相逐,这一追,就是三天三夜。
悟空离他真的很遥远。
长途漫漫。无人的路迂回曲折。
沿途殊相叠起,华光溢灿,似在人间,更堪仙境。
蓦的,有一棵大树拦路。
高可参天的千年梧桐树。
树下跏趺坐着一个和尚。
艳红的袈裟,七环禅杖,腿间端摆着一只金钵。
和尚是个中年男子,英气卓绝的面孔,眉心自然蹙起,如有寒霜笼罩,冷峻之中淡含忧郁。他无声息的阖目,似比一尊罗汉像。
在他右手边,放着一只鱼篓。鱼篓里塞了几尾鱼,垂死掀动。
他右手一扬,鱼篓旋转着窜入半空。
他左手一划,平地之中豁然开垦出一条江河。
忽然,鱼篓倒转,鱼儿挣搏而出,凌空拉出几条细长的弧线,逐一扎入到翻滚的江涛中去。
好丰腴的鱼,鳞片雪亮,肥如玉斗。
——还有,好奇怪的和尚。
邪焕生向前一步,问道:“大师,你这是放生或是拦路?”
“你说呢?”和尚闭著眼,低低吐字,一字一沉,一字一重。最后那个呢字拖得老长,仿佛一把无形的雁翅萦绕天地。
一阵风,卷起他的袈裟,如梦如幻,高高掠过树顶,无限的蔓延伸展,醉红了整片天。
邪焕生冷然道:“看来是要拦路了!”
和尚骤然睁开了双眼,随之嘴里迸出一个字。是!
他的一双眼睛,很黑很浓也很亮,像冬夜的星辰。
“萍水相逢,因何拦路?”
“红尘于你是祸非福,你于红尘是患非得。”
“此话怎讲?”
“八元现世,往战将继。”
八个?为什么是八个?而不是七个、更不是九个?
或许八这个数字比较吉利吧。
和尚目光熠熠,如同两簇佛前燃烧的烛焰。
邪焕生又近一步:“战?怎样的战?如果要战,又会引起怎样的后果?”
“佛不入华藏之门,樊龙渡不出迷津之途。”
“八人真能成战么?”
“三人不能成虎么?”
“大禹治水,在疏不在堵。你挡得了一个,挡得了所有么?”
“我佛降魔,在诛不在阻。”
双方沉默半饷。
突然,邪焕生敛起面孔,冷冰冰的说:“怎么,你要杀我?”
“你不是魔。”
“你若说的不差,其余七人呢?”
“渡化有很多种方式,也有很多种空间。”和尚脸色微变,似在笑,却又不是。他看着他,以一种专一而冷酷的眼神。
邪焕生凛然对视,略加思索,又问:“哪八个?”
和尚不说。
“不方便透露就算了。”邪焕生大度的摆手,心里却打鼓。
对方却又说:“无妨。”
他指了指耳朵:“诺,我听着哩。”
和尚想了想,缓缓说道:“业火焚途丹贝勒,天地唯神喻古今,元剑非剑却风波,凌云不惊雁三郎,青峰不改彧兰君,全真盲剑解商子,斗战圣佛孙行者,一任风月邪焕生。”
邪焕生搬起手指头数了一遍,道:“这其中,有一个佛、三个神、一个魔、一个也不知是魔是神的莫名奇妙的神经病,剩下两个我不认识。”
和尚眸光一转,上下细致的打量着他,不语。
邪焕生给他瞧的浑身不自在,不耐道:“别这么看我,我又不是块切好的猪肉!”
和尚微扬嘴角:“你是三神之一么?”
邪焕生呛声:“怎么,我还是个大恶人不成?”
“你非必恶,我非必善。”
“那你的佛呢?”
“我向佛,我亦向善。”
“是么?那你看这风,柔穆平和就像你的佛,可它一样会带走枝头绿叶,结束它的命。世间有绝对善吗?”
和尚长久凝视江面浮萍般起落的水纹后说;“你看,此地甚是开阔,风到了此处便不成章法,水面也乱了。”
“你的心也乱了么?”
“心乱只在暂时,坚定乃是永恒。”
“这条江原是你以法力所化,虚假的平静而已。”
“心静浪静,何处不静。”
邪焕生失笑:“永远平静的心不过是一潭死水,无用。”
和尚听罢,指着江面:“湖面虽然激荡,水里的鱼虾仍能够存活;鱼篓里有挣扎的痕迹,如今也已成空;风虽然来过,但你看,风又停了。”
“风平浪静难道就是本像?”
“是。”
“是吗?”
“不是。”
“啰嗦。”
“抱歉。”
“大风大浪,你求什么?”
“求下一刻的平静。”
“有何办法?”
“等待。”
“那人世间的乱呢?”
“风之乱乃天时自然之乱,人世之乱一如鱼篓里的动静。”
“世间为何动乱?”
“因为弱肉强食,因为人欲不满,因为生灵涂炭。”
“身在乱世,你能何为?”
“除恶渡人求得圆满。”
“除多少恶,渡多少人,求何种圆满?”
“除能除之恶,渡能渡之人,便是圆满。”
“那你的佛呢?”
“我所为,佛所为。”
“当朝以儒学治世,时有太平昌隆景象,你的佛又做过什么?”
“如果国家是阶级,是权利的争夺与没落,是土地的合并与撕裂,是有心人操生弄死,佛可止国,众生平等。”
“在你眼中,何为众生平等?”
“你是你,我是我,各入其道,各尽轮回,命运不在对方掌握。”
“你的信徒为何拜佛?”
“为忏罪,为改过,为从善。”
“向佛忏罪,随佛从善,因为命运皆在佛之掌握。依制伏法,归顺朝廷,因为命运皆在国之掌握。这样的众生难道平等?这样的信仰难道平等?究竟是你们的传教出了差错,还是佛之存在本就高于众生?”
“佛乃众生,众生皆可成佛。”
“将佛祖奉为国君,将信仰当作法律,是信徒之错,还是佛之过?”
“阿弥陀佛。”
“无欲望的众生还是众生吗?无欲望的众生真的快乐吗?无征战的人世,真的就太平么?”
“阿弥陀佛。”
“我倒有一句实话。”
“什么是实话?你之所见所闻么?”
“难道虚无缥缈的幻想才是真实么?”
“那你看见了什么?”
“在世这百年以来,我从未见众生解脱、功德圆满,从未见无人的苦海、成空的地狱。我的大师,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你认为呢?”
“因为众生从来都不完满,更无从臻至极境。众生越不完满,越是要依赖完满的佛,这样不完满的众生信仰,注定只是欲望的投射,你的佛注定要被他的信徒玷污。”
“足踏泥潭,安能独善。佛难道不污秽吗?”
良久,两人无言申辩,只在沉默中对恃。
和尚闭上了眼。闭了很久。
邪焕生站着干等,以为对方要从深邃如洞的脑海中挖掘出怎样制胜的荒谬佛理。
他等呀等,等着风停了浪也平了,和尚还是不动。纹丝不动。
他放轻了脚步爬上盘结高凸的树根,来到他跟前,两人挨得很近,近的容不下一截手指头,恶作剧似的他东嗅嗅,西摸摸,和尚可能是入定了,对此毫无反应。
真够没礼貌。
他凑近他耳边,深吸一口气,忽然大叫:“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