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焕生咧嘴对着他笑,他的笑曾有春风化雨的烂漫,如今却成了银灰幕布上泼洒的血花。
悟空额头上滚下一串冷汗。
——他认不出他了!
他翻起右手,对着他的头颅一掌拍落。
雪沙四扬,血雾如雨喷落,血腥气息弥漫旷野如痴如狂。
悟空屈败在地,耷拉着脑袋一阵阵倒气,手中长棍重重叩击地面,他攥起拳头,却捞了场空。
鲜血掩目,所见即成骇人的森罗之象,一片诡艳讴仇的疮痍,恰似无情宿命的反噬,他吼:“杀!”
四天王应声摆阵齐上,宝幡如胄巍挡,慧剑穿梭机敏,巧弦催声抦杀,赤龙度日穿云。
邪焕生足下一点,如一道迅芒凌越尸丘,四天王攻至中途,却见竦人戾氛之中山狱般的龙掌穷天绝地轰荡而下,顿时鬼雾惊走,血浪喋沙。四人同进,转眼成双。
邪焕生把手收回背后,他轻抬下颚,冷漠注视浓云之上的天穹。
这时他看见一个黄昏,这个黄昏就仿佛是多年前那个黄昏的倒影,炽云热烈,染红了半壁江河….彼时泰暑,尔今隆冬。
一切不复以往,什么都回不去了。
他失去了甜美的妄想。
前世战神,这世修罗。
原来无敌是这样寂寞。
他忽然发问:“寂寞是什么?” 为何这般似曾相识?
众人不语。
他又问:“寂寞究竟是什么?”
是一人的江湖么?
——这个寂寞的人或在寂寞□□成,或在寂寞中落拓溃败,就如同一个尘封的恢宏的传奇,时间久了就成为了一无是处的老套的笑话。
悟空扶着棍子挣起身,站那儿,像一个血糊的纸人,这只傻瓜猴子,仍不肯放弃幼稚的幻想,冲他喊道:“邪焕生!无论你是谁,赶快跟我回去!我为你讨回公道!”
“公道?”他哈哈大笑,“公道不在人心,却在口舌!”
第三杯酒。
冷酒弹舌,发出清亮声响,随即滑喉入腑,直冷到心窝子里去。
菩提霜,醉菩提,那年他用这种甘美为他践行,只掖了些毒,等到图来殒命,□□便会催动发作,他注定有去无回。他的算计他到底明白多少?
——饮酒时他的眼角确实有泪滑出。
凡间该日落了吧?在天庭千年万年都是白昼,冗长得好似失了主意丢了魂魄的永夜,在这,所有人蜷着,站着,单薄得像一团团卑乏的倒影,飘来飘去,或御剑,或腾云,就是不肯脚踏实地的走路;他们不知厌倦地嚼着草叶,喝树上滴下来的露水,以一切反背人类起居的行径为傲,然而身处这片脱尘出世的神仙圣境中又不敢作声,不敢妄动,与渺小的人类无异。
一切皆似虚幻,没有人真的能够守住这个空。
他打了个响指,清脆的声响传出门外的虚无中去。
响指声唤来了归兵。那个小兵浑身血污匍匐在地,用一种惊怖到了极点的语气说:“王上!大事不好了!我军惨败,二十八星宿和两位天王毙命当场,西天佛祖救回众人,而佛祖的莲座也给那邪将…邪龙给震碎了!”
☆、55
他在江边的山顶上站了半夜。
山雪半化,不见月色,众生凄惶,万灵悲凉。
滔滔江浪,遍听千古事,多少离愁。
自从合体以来,他不再渴恋饮食睡眠,对于这点变化,他既无快乐也无悲哀。这真是很矛盾也很古怪的一件事,他的血液里暗藏着太多复杂的天性和冲动,他有人类的不知足,有神的无所求,有魔的不悲悯。
他还有仇,以及一种大胆的想法。
这个尘世已经庸碌太久,久得忘记了神佛本来自人间。宗亲倒置,误论尊卑,请入高台金银供奉的神仙一个个吃得白白胖胖,既无思想也无悲怜,更不知向人类感恩,他们丧失了人类的感情,比不上魔类的血性,更缺乏鬼魅的机警。
圣宗初史再怎样高洁至善,也经不住人心操控——神为何不能污秽邪恶,而魔难道不纯粹高贵么?
至善至恶,不过青霜野史,王侯败寇,终被胜败所累。功名社会,何必故作姿态?丛林世界,造杀何必构名?一切既有本而发,何不回归本相?
风。
寂静的夜,寂寞的风。
伴随一声破空之响,一柄雪气喷薄的枪自他身后射来,锵一声没入峰岩。
是云梦枪。
这一回玉帝是从山下步行上来的,烈风卷袖,浩气荡荡。
玉帝沉默地打量他。
一黑一白两条身影隔着一支枪对持,一样高耸的王冠,一样傲世的威仪。——可天下怎能容得下双王并存呢?
邪焕生冷笑:“怎么,又一场危机四伏的双王会么?”
“你变了。”玉帝说,他说得很温情,好像一个慈父。
邪焕生侧过身去,指点山下:“你看他。”
玉帝顺着他指的方向眺望,山下确有一个红眼黑羽的魔类,手里握着一把山羊肋骨,癫狂地蹦跳舞蹈,口中吱吱乱叫。
“噫!有了这把刀,我就能斩尽圣宗,我就是王!我就是神、就是佛,我就是天下之主了!”
“你认得他么?”邪焕生问。
玉帝摇头:“不认得。他是谁?”
“这不重要,”邪焕生说着抬起手掌,骤一发力,那只魔就成了一滩肉泥,“重要的是,无意义的生命就无存在的必要。”
玉帝哼笑:“天下糊涂的人太多太多,你杀得过来么?”
“那清醒的滋味如何?”
玉帝向前一步,与他并立,他道:“你看,这世界正在你我脚下,广袤无序的人间,无人知晓它的过去,更无人预测它的未来,清醒的人编造出说法,糊涂的人便听取清醒人的说法,这样世界有了秩序,即便没有过去、不知未来,也照样能够运作。”
“这样的世界难道真实么?”
“真与不真难道有人会在乎么?”
“那我再问你,过去的你和未来的你,你选择哪个?”
“无论如何选择,我都是我,不是么?”
“我厌倦了。说吧,你是来杀我么?”
“我?我怎会杀你?”
“那么这把云梦枪呢?”
“我也要防身呀。”玉帝笑笑。
“是谁来杀我?”
玉帝转身背对悬崖,龙袍逆风飘扬,宛若过空的白云。“人来了。”
山下传来了脚步声。
人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宛如鼓擂,催落了山巅急雨。
无边水色之中,烨烨闪动着一抹冷色。
是一把剑。
一把又重又长的剑。
一半湛兮神封,一半百骨佛献。
“那是——”
玉帝微沉了脸孔,他望着孙悟空。
悟空的征衣和剑上裹了层水,在雨水泛着光。“神之叹魔之泣。”他说。
邪焕生点头:“真的是你。”
“是我。”悟空说,他横剑,在半空中抛起一链水花。
“你为我带来了剑。”
“我为你带来了剑。”
“你要用这把剑为我送终么?”
悟空低下了头。
戮魔之战过后,百骨佛献和湛兮神封尽到了却风波手中。那夜去朝都,正是这把剑锻成之日。
“大哥遗志实则分作了四份,最后一份在我手中。我按照指示,将这一剑一刀合二为一,我叫它神之叹魔之泣。”却风波这样说。
“此剑何用?”
“我让你用这把剑去杀一个人,可能是你最不愿杀死的人。”
“谁?”
“想通了再来,总有一日你会用到它。”
“那一天真的会来么?”
“会。”
……
邪焕生扫视眼前两人,蓦的发出一连串狂笑:“绕了这一大圈,原来我无法选择自己的过去,也决断不了自己的未来!”
玉帝叹了口气,莫名地觉得悲哀:“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
悟空摸着剑鞘,冰冷的铁光照亮他严酷的面容:“聪明人不止你一个,你一定很受挫吧?”
“聪明又如何?”玉帝骄傲地抬起下巴,“只要算准他的聪明,一切尽在我掌握矣!”
悟空不说话,他拔剑。
飞快一剑,快的连神都自叹弗如。
一剑洞穿了玉帝左肩。
他切齿:“忌戈申,我孙悟空虽杀不了你,但这一剑是你该得的。你确实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同时却也是一个难抛私利的败类。你愚弄太多的人,欠太多的人,你果真无悔么?”
“你二人的结果将是我的答案。”
“很好,”悟空翻剑一转,锋指邪焕生,“你回去吧,我会给你一个结果。”
这时雨下狠了,击打万木奏悲声。
邪焕生疲累地说:“他走了,你还不出手么?”
他已出掌。
掌下催生飓风。
悟空不闪躲,逆风、出剑。
冷静无悔的一剑。“如果我败了,接下去的路你怎样走?”
邪焕生翩身折腰,剑滑过胸际,点在他微扬的嘴角。“生死从来非我可选,败了你,我又该向谁讨仇?”
“既然如此,何必再执着?”
“你难道不执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