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坐在他身旁,也不动声色地传音:“不是下了药,而是下了蛊。”
无敌放下碗来,定定地盯着无名:“你这王八,果然没安好心!打什么主意,来害老爷?”
无名道:“并非我要害你。这酒里下的蛊,乃是蛊门所为。”
无敌这才晓得,这间唤作“黑龙井”的酒楼,是蛊门的堂口。
他忍了口气,强抑住腹内骚动的热意:“大哥,你从何得知?”
“我也是猜测,”无名以内力传音,娓娓道来,“你也知道,寒龙蛊是蛊门的圣物,蛊门门主唤作滕蛇。由此可见,蛊门信奉龙蛇。而大理府有许多关于龙蛇的传闻——譬如,龙女在大青树下做买卖。譬如,本地人认为,出水处必有龙,有龙处必有树,这树便是龙树,砍不得,久而久之,便长成了参天大树。我见这酒楼,唤作‘黑龙井’,有出水处又有树,进来试一试。到底是不是蛊门的堂口,却要看你,是否中了蛊,教蛊门那些黑苗掳去。”
无敌听得气不打一处出,恨不得捶无名两拳:“你这贼王八!拿老爷试蛊,也不与老爷通气!老爷又没将滕蛇的侄儿千刀万剐,蛊门不对付你这王八蛋,反倒处心积虑,掳老爷怎地?”
无名面无表情地道:“蛊门门主滕蛇,喜欢身体健壮的男子。无心想扮作面首,混入蛊门,只怕不合滕蛇的心意。倒是你,生于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你这一身蠢肉,在中原不讨喜,到了此处,却是个讨女子欢心的宝贝。”
“怪道不得,大哥你舍得撇下少主,”无敌冷笑一声,“却是要我去做那面首!”
无名道:“你喜欢女子,想娶妻生子,若非叶公好龙,此一举,岂非正中下怀?”
无敌哑口无言。想到一路上,无名的些微温柔,竟是为了将他引到此处,要他去给蛊门门主做面首,以便顺藤摸瓜,救出庄少功的义妹。他就打心底,生出一股凉意。
可已说了要了断,无名这个自诩兵器的,尚且不把自己当人看,如此待他,也在情理之中。
倒是他,打断骨头连着筋,十余载,朝夕相对的种种,还在他心头牵绊,难以割舍。
——原来,从头到尾,皆是他一厢情愿。还有什么顾忌,还讲什么情分?
两人沉默片时,无敌忽道:“好,依你。救出少主的义妹,我便走了。”
无名目光微动,语气缓和了些:“待事了,你想去天涯海角,我也陪你。”
无敌不耐烦地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哪个要你陪?免赐!”
无名见无敌不快,不复多言,只道:“你再吃几碗酒。若是醉了,蛊门要掳走你,你不必反抗,放心去。我就在附近,暗中摄护你。时机一到,自会现身。”
无敌并不理会无名,把头转向一旁,拍桌叫道:“火家!”
小二闻声而来:“客官,有何吩咐?”
无名旋即起身,径自离了酒楼。无敌指着他清癯的背影,骂骂咧咧地道:“这鸟白子,一心想着营生,陪老爷吃些酒,也不痛快!罢了,老爷一个人吃,才快活!”
小二赔笑:“客官,可是要添酒?”
无敌做出醉态,挐起玫瑰酿的酒坛,掷之于地。又擒住小二的衣襟,引得满堂客人瞩目:“啐,你这瘟生,兑的什么马尿!妇人的脂粉落在里头,也敢献与老爷来吃?你家主人是哪个,做的什么黑心肝买卖?不筛些好酒来时,老爷斗大的一对拳头,打得爷娘也不认得你!”
小二听了,不由自主,往楼上斜了一眼,口中迭声赔着不是,转身去取酒。
无敌看在眼中,放宽了肩膀,倚着窗槛,也往楼上扫量,那壁厢,挂着一面晃动的黑纱。
他调动内功,凝神听来,略略有些气息,竟似藏着一个练家子。
“客官——这酒唤作‘狼翻锅’,一杯下肚,便有虎狼之力,尝则个,可还中意?”
小二一面说,一面筛来半铫酒。酒液晶莹通透,落入碗中,乳白的碎沫打旋飘动。
无敌看了看,指着酒沫道:“别以为老爷不晓得,你记恨老爷,往酒中啐了一口唾沫!”
小二为之绝倒,心道,哪里来的蠢汉,没些眼色,丝毫不懂酒,却要来讨野火!
如此这般,小二又望了楼上一回,似得了授意,忍住怒气,复去取了一罐上等好酒来。
无敌只做没看见,摆弄着雕花银酒罐,问道:“这是什么酒?”
小二扯了扯嘴角:“这是我族中的‘窝托罗酒’,已在点苍山的泥土里,埋了整整三十载。‘窝’便是好,‘托’便是罐,‘罗’便是老——用中原话讲,就是一罐陈年好酒。它还有个中原雅名,唤作‘大泽酒’。深山大泽,乃龙蛇蛰卧之地。却不知,客官敢吃不敢吃?”
无敌掰开罐盖,见血酒中浸着一条翻白肚的幼蛇,便道:“这劳什子酒,可曾害死人?”
小二道:“上等好酒,如何害得死人?你这汉子怕了,不敢喝,就休要再吵嚷。”
无敌笑道:“当真是店大欺客,你家主人是何方神圣?一个小小的火家,也敢在老爷眼下讨打?老爷若是喝了,你这有眼不识泰山的鸟杀才,须得给老爷把鞋底舔干净!”
小二道:“哪个要舔你的鞋底?不喝也罢,不是什么货色,都能喝我家的酒!”
无敌道了声“老爷就喝”,豪迈地擎起银酒罐来,送至唇边,顿了一顿,说道:“吃了你家的脂粉酒,老爷腹下痒得紧,怕是酒里不干净。去,叫那小娘子下来,替老爷揉一揉!”
小二按捺不住,骂道:“你这腌臜夷子,吃醉了酒,没钱会钞,却诬本店酒不干净!本店清清白白的经纪,没那些个酒纠粉头!你要找个中人,付了酒钱,自去夜窑子里寻!”
无敌哂笑一声,把醉眼往楼上一撩:“休诓老爷,不是个挑三招子的,怎地躲在黑纱后?”
“你这横死贼,如何嫌命长?”小二变了脸色,“嘴里放干净些,那不是你惹得起的。”
无敌哪里肯听,借酒撒疯,一口一个“小娘子”,直叫那黑纱后的人下来,陪他吃酒。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壁厢的黑纱,让一只玉手挑起,钻出来一个银光闪闪的妙龄少女。
那少女只睨了无敌一眼,便又回转身,往黑纱里望去,好似其后还藏有一人。
片刻后,一个极轻细空灵的声音,送入无敌耳内:“主人有令,叫你上来叙话。”
第76章 羊入虎口
无敌闻话,往楼上打量——
传话的少女,以黑头巾裹发,戴着一顶银冠。这银冠花簇成团,坠着一圈银穗儿,让黑巾一衬,雪般耀目。再往下看,耳坠、项圈、镯子俱是银的。
一身小黑衣和褶子裙,也挂着零星银铃铛。纤细的腰际,系着一条银围腰。
少女浑身上下,只有白净的脸庞,及一双玉手露在银饰黑衣外。
那白净的脸蛋上,有一种少女独有的神气。
一双桃花眼盯过来时,细密的眼睫和乌溜溜的瞳仁,显得颇为神秘。
无敌望了一阵,放下银酒罐,问道:“你家主人是哪个?”
少女道:“你上来就晓得了。”
无敌心道,这丫头一身苗家打扮,其主必是蛊门门主滕蛇无疑。大哥方才讲了,滕蛇喜欢身体健壮的男子,邀老爷上楼去叙话,怕是经不住老爷撩拨,动了念头,须留神仔细。也不知大哥那王八藏在何处,多半是在窗外那棵大树上,若是上楼去,便离了大哥的视野:“你教你家主人下来陪老爷吃酒。”
“主人不便下来相陪。”
“恁地,老爷也不便上去相见。”
少女传音入密,以精纯的内力,把话语送入无敌耳中:
“死劫无敌,我家主人说了,你不上来,也不强求。只不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若灵顽不灵,多延误一刻,你的同伴,便要多吃些苦头。”
无敌听这话来得蹊跷,他的同伴,下落不明的,唯有三弟无心。
只得大步上去,掀开厢房的黑纱,室中摆着一桌酒菜。
厢房一侧的软榻上,倚着一个白衣男子,膝头放着一架瑶琴,正拢着弦沉思。
这男子的样貌,倒也体面,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举头望来时,眼神透着暮气。
无敌定睛一看,却是蜀中峨眉山上见过的玉非关:“——怎地是你!”
玉非关本是九如神教的圣尊,因化生蛊入脑,害了离魂症,心神一分为二,疯疯癫癫地,只得隐居峨眉山。无名替他取了蛊,才好转了些。却不知,如何会在此地现身。
无敌一怔,追问道:“你这老猪狗,怎地来了云南,你把我三弟怎么样了?”
玉非关冷冷地道:“傻小子,你的三弟,已落在蛊门手中。你若想救他,便听本尊安排。本尊问你,你可还记得,在峨眉山下,遇见一个人,叫段天狼?”
“怎地不记得?”无敌摸不着头脑,暗自凝神戒备,“……那什么脚踏都江两岸、一斧劈开龙门山、威震云贵两广的寨主。他闯峨眉九老洞时,教弹词先生阻住,让你以笛声飞雪杀了。后来,我和大哥下山,恰逢峨眉派女弟子崔若菱‘斩赤龙’,许多江湖人士来道贺,其中有一条壮汉,长得和他一模一样。若非大哥惫懒,我便去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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