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少功大惊失色,心想,夜盟主称我爷爷为令爷,岂不是要称我奶奶为令奶?连忙抢道:“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前朝无道,先祖——无能为力,才挂冠退隐。这本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不甚光彩,因此,家父不曾向晚辈提起!如今的皇帝虽然是明君,但一臣不事二主,家父不愿为官,也是无可奈何,情有可原!”
夜盟主点点头:“不错,令先祖有气节,十九年前,皇帝钦慕令先祖的大名,邀他入朝为官,他再三推辞。皇帝便派应捕头的义父穆老贼去拿尊上,好逼令先祖做官。”
庄少功心想,自家先祖是前朝有名的大学士,本朝皇帝设法请他做官,八成是要稳定民心。
“尊上被穆老贼劫持入京,就住在穆老贼家。穆老贼妻妾如云,却无子嗣,收了一帮义子。尊上闲来无事,教穆老贼的义子念书,以此感化他们,教他们堂堂正正做人。”
庄少功道:“如此说来,家父曾在京中暂住,教应捕头念书?应捕头为人忠厚,原来,原来——”却不好意思说,原来是自己的父亲教导有方。
夜盟主道:“应捕头那时候年纪小,只怕不记得这件事了。”
庄少功点头称是,却不知夜盟主亲自前来,提起这件事,是什么用意?
夜盟主说到此处,看向坐在一旁的无名,欲言又止,慢慢地道:“最终,尊上不愿连累令先祖,在穆老贼的一名小妾的帮助下,逃离了京城。”
庄少功道:“那小妾与我家有恩。不知她姓甚名谁,现在何处,晚辈见了好报答她。”
夜盟主迟疑道:“那小妾,便是,便是——”
庄少功见他神色为难,心里打了个突,暗道,莫非这之中有什么隐情?
“那小妾便是,穆老贼买来的烟花女子,无名无姓,之后一年,就被穆老贼害死了。”
庄少功听得将信将疑,但知道夜盟主这样顶天立地的好汉,不会和自己说谎。
心道,这样有情有义的女子,竟如此薄命。父亲逃回阳朔之后,怎么不设法救她?
这番交谈后,庄少功不再觉得夜盟主可畏,仔细问道:
“这些事,晚辈从未听家父提起,敢问盟主是从哪里得知的?”
“夜某有位识人不清的兄长,追随这穆老贼,彼时也住在穆府,后来也被穆老贼害了。”
“原来如此,这个穆老——穆老爷子,真是可恶至极。”庄少功心想,这位穆老爷子身为应捕头的义父,却这般穷凶极恶,不但掳走自己的父亲,逼迫自己的爷爷做官,还害了助自己父亲逃走的穆家小妾,又杀死了夜盟主的兄长。
夜盟主道:“善恶终有报,不久前,尊上已为那小妾报了仇。”
庄少功愣愣地问道:“已经报了仇吗?”
心道,那穆老爷子为皇帝办事,必然是朝廷命官,父亲如何能报仇?
夜盟主性子耿直,待要细说,无名冷不丁地出言打断道:“比起夜盟主平生义举,我们家主的作为算得了什么。”
庄少功听得一拍脑门,自己只顾着听夜盟主讲自家的事,却不记得恭维夜盟主了。
自己出门之前,母亲有交代,说见了夜盟主,要称自家父母敬仰他,喜欢他的千金。
这时灵光一现,便道:“是的,家母久慕盟主,只是无缘拜会。”
这话一出口,隐隐觉得不对,还是硬着头皮续道:“这个,家父十分喜欢令媛……”
夜盟主怔了怔,暗忖,你母亲久慕我,你父亲喜欢我女儿,这是什么道理?
他自认有家室,也不知庄忌雄夫妇是什么情况,当下不敢接话,只道:“惭愧,惭愧。”
无名见这一大一小答非所问,呆气十足,不知两人聊下去,还会说出什么蠢话。
纵使他不愿讲话,也不得不转移话题:“盟主来此,为了何事?”
夜盟主来此,本意是要考察庄少功,一考察,发觉没什么可考察。
论江湖恩怨,庄少功年纪尚小,一窍不通。论诗词书画,自己一个粗人,半窍不通。
当即起身道:“庄公子远道而来,夜某理应尽东道之谊,今日无事,庄公子若是有兴致,随夜某去游山玩水如何?”
庄少功这时已对夜盟主生了亲近之意。夜盟主看似威严,实则对锦衣人照顾惯了,耐心体贴,十分讨小辈喜爱。庄少功只觉他不似父亲儒雅,却别有一番英雄气概,欣然应允。
第30章 恩大成仇
这偌大的金陵城,庄少功来时已走马观花逛了一遭,随夜盟主出门,却又是另一番景致。
夜盟主俨然是金陵的主人,不时有小贩献上瓜果酒水,与他称兄道弟,说些家常话。
还有顽皮的孩童,披着帘布做成的斗篷,自巷口扑出来,大喊:“呔,盟主不要走,我乃夜隐帮的黑鹰刺客,吃我袖剑!”
像模像样地比试一招,定了十年后再来过,又道:“死约会,不来的不是好汉!”
庄少功渐渐发觉,金陵与别处不同,市井允许骑马,还有许多奇装异服的异番人士出没。
才见几个挂弯刀的胡人,又见像是昆仑奴的壮汉赤着臂膀在街边歇脚。
未行几步,听得锣鼓喧天,一人带着面具,纵身跃上丈余绳索,一问才知是高丽人走索。
时下禁止平民出海,也不许与异番人士往来,整个江南却不遵从朝廷的号令。
许多老百姓只知有夜盟主,不知官府为何物,更不知北面还有皇帝。
随夜盟主出行的,除了庄少功,还有数十位鲜衣怒马的公子,都是来参加比武招亲的青年才俊。成群结伴,蔚为壮观。其中最气派的,是八门之中,西蜀匠门的少主鲁琅玕。
这位匠门少主出手大方,赠给夜盟主一面宝镜。
宝镜只有巴掌大,清澈如水,四周镶有黑玉,捧在手中一照,遍体生寒。背面镌着古诗。
诗云:“太宗常以人为镜,鉴古鉴今不鉴容;四海安危居掌内,百王治乱悬心中;乃知天子别有镜,不是扬州百炼铜。”
夜盟主得了此镜,郑重地揣进怀内,一副欠了匠门天大的恩情的模样。
庄少功则向无名道:“此镜刻着‘四海安危居掌内’,岂非要撺掇夜盟主造反?”
无名道:“匠门不满皇帝苛厉作为,但夜盟主不会造反。”
庄少功有心要与无名多说些话,半信半疑地刨根究底:
“那……夜盟主为何如此感激?身为乾坤盟盟主,他要什么没有,差一面镜子?”
“这面镜子,是匠门宝物。病热者照之,心骨生寒,名唤‘生寒镜’。”
“此话当真?我看也没什么奇特之处,怎会有此奇效?”
无名瞥了庄少功一眼:“你自己去问鲁琅玕。”
庄少功面上一红,小声道:“我与匠门少主素不相识,怎好去问他。”
无名不再言语,庄少功沉吟片刻,又问道:“莫非,夜盟主家有个得热病的人?”
“不错。”无名的语气颇为冷淡,显然是无意再谈。
逛到南城江宁,金陵四十八景之一,长桥送妓。
庄少功不看倚门揽客的吴娃,反倒望向秦淮河对岸:“无名你看,对岸是县学,那夫子庙修得好威风,庙后就是秀才念书的地方!”
夜盟主率众进茶馆,他还立在门外,惆怅地凝望着夫子庙。无名只好陪他站着。
他心想,若非生在武林世家,先祖曾在前朝为官,此刻,自己也能在县学里念书了。
正羡慕着,不远处,一名碧衣丫鬟出了粉墙宅院,莲步轻移,挽袖放下一盏藕色河灯。
对岸楼上,一名凭栏捧卷的秀才,忙不迭下楼,立在岸边等河灯飘荡过去。
那丫鬟向秀才招手绢,又指自己身后的宅院。秀才心领神会,望着宅院,躬身作了个揖。
庄少功看得摇头:“唉,在县学念书也不好,有家不能回,要丫鬟放河灯替父母传话。”
正说着,宅院里传出琴声,分明是一曲凤求凰。对岸的秀才闻声,从腰际摘下竹笛应和。
笛声明快飞扬,琴声婉转徘徊。饶是不谙风月,他也听得面红耳赤——
原来自己猜错了,是这家小姐看上了那秀才,两人隔岸弄琴,管弦传恨,秦淮迢迢暗度。
不多时,自对岸楼中踱出一位先生,先生挥舞戒尺,狠打了秀才几下。
庄少功见状,又同情地想,这一对牛郎织女,可不如自己,心上人就在身畔。
侧头看无名,无名正望着那被先生拎走的秀才。他心念一动,情不自禁,牵住了无名的手。
无名的手洁白素净,骨肉均停,温热却并不柔软,指腹和掌心有一层薄茧。
毕竟是男子的手。庄少功心跳加快,感觉有些怪异,又有些熟悉。
无名让他一牵,慢悠悠地看向他:“嗯?”
恰好天公作美,毫无预兆地下起了大雨,他连忙解释道:“且去避避雨。”
借袍袖遮掩,牵手奔至茶馆的檐下。无名要抽手,庄少功一把拽住他:“我、我还有话要和你讲!”
无名漫不经心地一点头,好似被牵住的并不是自己,盯着檐外的道道雨线。
庄少功鼓起勇气道:“有人告诉我,要怜惜眼前人。回家之后,我就禀明父母,我是断袖。不论你如何看待我,我都认定你了,尽人事,听天命,不然,我会后悔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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