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若亦不知人间除夕是如何样子,他虽不喜喧闹,但想着若是在除夕夜里沾沾喜气儿也是好的,于是点了头。
花子夭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敕若从窗往外看去,花子夭艳红的身影在深翠的竹林间显得异常突兀。
翌日,竹生居迎来旧人新客。
大一走进来时,玄衣厚重,立于青黑的竹林之间竟有着一丝怪异的和谐,敕若愣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施主。”
大一点点头,“小师父在,竹生居住得可好?”
敕若实话实说,“故人阁待客有道,小僧在此住得很好,多谢。”
大一进了屋,像是克制着自己般只直直垂眼盯着手中捧着的茶碗,不发一语。
敕若见状,微叹,“屋中陈设应是丝毫未变,请施主进来,怕是更触景伤情。”
大一闭上眼。
敕若坐在他对面,揭开茶盖轻碰了一下杯沿,发出细小“叮”的一声。
但敕若却是说中了他的心思,这么多年来,他不敢走进这屋中,到后来,他甚至不愿靠近这里,直到现在,他甚至宁愿一年在外到处奔波,也不愿回到故人阁。
他以为这里的每一寸草木,都是他挫骨扬灰的悔恨与心痛。
这一次回来,竹卿也不再叫竹卿,那屋外悬挂着的“竹生居”三个字,龙飞凤舞的,想也是花子夭兴起时的手笔。
他鼓足勇气再次走进来,不用再前进一步,满目的绿便已经将他所有的勇气打败,他这么多年的逃避,自以为坚固的心防却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屋中哪里还有那双倨傲不可一世的眼睛,一寸一寸扫过他,直叫他心上发软。
如今一双陌生的桃花眼自含三分情地定定看着他,带着慈悲和淡然。
他真想杀了他。
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上好的青瓷,点着几片竹叶,大一心中一痛,有些强颜,“连茶杯也未变,这倒是他以前最爱的一套茶具。”
敕若点头,坐下来,“施主说的是,花青?”
大一放下茶杯,生怕自己再一个不小心给摔碎了,“你知道?”
敕若道:“花竹卿卿渺渺意,听人提及过。是施主的故人?”
大一点头,“他可不像你如此有待客之道,这茶具常是我在用,泡好茶给他端到手上。”
“物是人非。”敕若淡淡道。
大一浑身一颤,猛抬眼看向敕若,嘴唇不停蠕动着,最终却是一脸死灰般垂下头。
对着敕若那张始终神色淡淡古井无波的脸,任谁也是千般言语难出口的。
“倒是有不一样的,”大一突然站起身,走到门边,“这素白帘子是新换的吧?”
敕若点头。
大一静静立在门边,将布帘卷起放下,卷起放下,眸色暗沉,思绪万千尽掩其间。
敕若静静看着,手里捧着热茶,这画面竟有说不出的诡异和谐。
殊不知,当年屋中亦是这样的场景,只不过布帘换珠帘,敕若换大一,大一换故人。
过了半晌,大一似乎才从回忆中艰难走出来般,神色不加掩饰的难过,向敕若拱手告辞。
没有挽留,如多年前一样。
但大一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炙热不加掩饰的目光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敕若等大一走出竹生居之后,才站起身朝屏风后走去。
屏风后是更衣处,柜中有一暗格,是敕若偶然发现,打开一看,一月白锦囊,上绣一朵歪扭的花,姑且算作是花,实则只是一团颜色不一样的圆圈,里有十来颗红豆。
敕若细数过,十三颗红豆,小巧圆润,精致可爱。
想来是花青所留,敕若看了一会儿,又摇摇头,将锦囊放了回去。
……
除夕那日,敕若还是第一次知道故人阁中竟有如此多人。
尽管花子夭将他召进前厅,但他还是早早退了席,好在花子夭也不为难,吩咐人为他送来素食,也就不再勉强他去参见前厅的宴会。
竹生居也并不真正冷清,花娑和小井都前后来恭贺敕若新年快乐,小井更是给了敕若一篮子的炮仗,说是晚上守岁时要偷溜出来放炮仗,让敕若帮他藏起来。
敕若答应了,将炮仗藏进书桌下,还用布给盖好,向小井保证了不会被人发现,才让小井放下心,又兴致勃勃地冲到前厅去了。
前厅离竹生居尚有一段距离,喧哗声传到此处,其实已经很不真切了,在这隐隐约约的人声里,反而更显得竹生居静谧。
敕若拿起一本经书,细细研读起来,并不觉得过年的日子与平时有何不同。
这么想着,敕若又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眉间,那点朱砂似乎永远不会再出现了一般,再也感受不到佛心那绵长悠远的律动。
天色逐渐暗下来,前厅似乎进入了一个小□□,即便是竹生居里正吃着清淡素餐的敕若也不由被突然而起的喧哗声弄得一愣,随后又吃着自己的饭菜,心思并不为之所动。
吃完饭菜,今夜似乎所有人都聚在了前厅,来送饭的人并没有在自己吃完饭之后来收碗。
敕若也不急,坐在书桌边开始看起书,说好了还要等小井来放烟火的。
过了一会儿,来送饭的人才匆匆跑进来,带着两团酡红,神色已是有些迷离,看着敕若,不像往常般冷情反而笑了一笑才退下,倒是敕若反应不及,愣了愣,回过神,人已经离开。
这下除了小井,应该不会有人来了。
敕若换下衣服,只穿了就寝时的宽衣,料子松软,就是有些宽松,不过方便活动,虽是大冷的天,但在屋中却是温暖如春,穿着此衣倒也不显冷。
这样等小井来了,放完炮仗,自己也可就寝,若是花子夭心情,指不定大年初一他便就出去了,今晚也就陪着小井好好玩一玩,也算是做个告别。
敕若一个人坐在那儿,自己想了很多,却从未想过“人算不如天算”,所以当大一一下撞开门,扯掉布帘时,敕若愣在了原地。
酒气冲天,比起方才那来收碗的人颊上那醉人的酡红,大一明显要更胜一筹,满面红光,平日里清明的眼此刻一片混浊,勉力睁着,身形摇摇晃晃,嘴里还口齿不清地一直嘟哝。
“施主?”敕若担心地喊道。
听见声音,大一摇摇晃晃向他走来,温热的大手摸上敕若的头,有些疑惑般来回抚摸了几下,大一嘟哝道:“头发呢?”
敕若伸手将大一的手从自己脑袋上拿下来,转身走出去想要让人来帮忙。
不论他走到哪儿,大一都紧贴在他身后,不停嘟囔,“你去哪儿啊?你去哪儿啊?”
敕若哭笑不得,将大一扶到床上躺下,“施主怎喝得如此混沌不堪?”
大一眼神迷茫而困惑,“头发呢?阿青的头发呢?”
敕若摇摇头,“小僧并非施主故人。”
他站起身,走出去叫人。
一只手却猛然伸出来,将他抓住,再往回带,敕若身形一晃,仰面倒了下去,正正压在罪魁祸首大一的身上。
大一圈住他,从胸膛里发出闷闷的笑声,似乎很开心,“哈哈,阿青可是难得投怀送抱!”
敕若倒下去时,后腰撞到了床沿,生疼得紧,脸色苍白,此刻挣脱不得,爬不起来。
“施主,”他轻声喊道,“放开。”
大一这会儿倒是听话,乖乖放开了。
敕若挣扎着忍痛刚要站起来,不想大一竟又伸手一带。
敕若闷哼一声,腰又被狠狠撞了一下。
两厢挣扎间,外面竟响起一串欢快的喊声……
作者有话要说: 大改!这章本名为上下不接吓哭作者之章!
☆、第十九章
“小师父,我来啦!”小井欢快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敕若闻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小井推开门,听见里屋的动静,心下一惊,跑进去,便见敕若被人压在身下,见他进来,敕若如获大赦般喊了声,“小井施主,快来帮帮贫僧!”
大一被愤怒的小井拉开时,还在呵呵笑个不停,觉得此刻有些衣衫狼狈的和尚很有趣。
“这可是小师父,大人您看清楚啊!”小井拼命拉扯着大一。
敕若随意整了整衣服,有些无奈,“施主看着他一些罢,小僧去请人过来帮忙。”
“傻和尚,大过年的一个人寂寞吧?”刚走到门口,调笑的声音兀地响起,话音刚落,花子夭便施施然走了进来。
敕若迎上去,“施主来得正好。”
花子夭眯着眼点点头,“本尊也这么觉得。”
说完,便见大一从里屋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死死拉住他却丝毫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的小井。
“怎么回事?”
敕若回道:“时值除夕,大抵是大一施主思念故人过甚,醉了酒寻错了路。”
小井转过眼,就看见花子夭立在院中,神色不明,顿时心下一凉,冲到大一的前面,死死盯着花子夭。
“成何体统?!”花子夭从牙缝里蹦出冷冷一句话。
小井跪了下来,“阁主,大人想先生啊!他想啊!”
花子夭不再言语,大七从黑暗中现身,将还想要闹腾的大一一掌击晕,给扛在肩上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