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桑老爹曲指成钩,硬生生抠下了两只纯白眼珠,眼眶中并不淌血,黑洞洞的犹如两眼深井。他握着散发出柔和光芒的一对珠子,边往封师雨的眉心送去,边道:“用这九转天心珠与我八百年修为的内丹,可以暂时代替他丢失的一魂三魄,维持他的生机至少七日。这七日内你们必须找回魂魄,否则丹力用尽,他难免一死。”
“可你失了内丹,不就——”胡长庆失声道。同为妖类,他自然清楚内丹无与伦比的重要性,失去内丹,也就差不多等于散尽妖力,打回原形了。
桑老爹吃力地起身,步履蹒跚地朝洞外走去,喃喃自语似的说道:“别说是为了主人的嘱托,便是这养了十九年的好孩子,我也是真心拿他当亲生儿子看待的……等他醒后,你们别告诉他真相。如果他能逃过这一劫,日后问起我来,就说我寿终正寝、入土为安了,然后随便弄个幻术糊弄他一下吧。”
他每说一句,脚腿便僵硬一分,踏在地面簌簌生尘,身上皮肤也开始干枯皲裂。几步之后刚好走出洞口,他的腿脚已如根茎陷入黄土,彻底化作一棵虬枝劲结、冠叶枯黄的巨大桑树,高达十丈的树身气势惊人,却生机黯然,任谁都能看出,这棵大树很快就要彻底枯萎了。
胡长庆愣愣看着洞外遮天蔽日的大桑树,神情既怅然又费解,“桑老爹,竟然为了一个凡人做到这份地步……就算养十几年有了感情,顶多舍出三成,不,一半修为就已经仁至义尽了吧,为什么要以命换命?这么做值得吗?”
“就我看来是半点不值。”莽天龙不屑地冷笑,“不过这年头,各族各类混居得久了,傻妖也就跟傻人一样多。只是不知他口中的主人是谁,竟能驱使八百年的老树精心甘情愿为他卖命,这等人物,哪怕是个凡人,也算是道行高深。”
胡长庆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端详濒死的封师雨,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悲伤:桑老爹不惜牺牲本源内丹来救他,也只换来他七日生机,万一七日内取不回魂魄呢?万一桑老爹的法术失效,他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他越想越难过,不禁蹲下身,用手拍打封师雨冰凉的脸颊,唤道:“醒过来!快点醒过来!你还没给我换贡品、立神龛,还没给我盖胡仙庙呢!你这混蛋,不准再睡了,快点起来!”他不断拍打着封师雨的脸,摇晃他的肩膀,呼唤声中带了点哽咽的鼻音:“顶多……我不要黄杨木牌位,不要黄铜香炉,也不要大肥鸡了,这下你高兴了吧,听见没有,你给我马上醒过来……”
面对依然没有任何动静的封师雨,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与愤怒冲击着心口,胡长庆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襟拉起半个身子,运足中气在他耳畔大吼一声:“七、爷、要、吃、油、炸、麻、雀——”
封师雨的身躯电击般猛地一震,霍然睁开双眼,见胡长庆一张俊俏的尖脸儿几乎贴在他鼻子上,不禁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答:“成,我马上去捉。”
胡长庆定定看他,忽然眯着眼睛,勾起嘴角一笑,颜色灿灿宛如一树桃花,“不用马上,过几天也行……就七天后吧,你炸的麻雀可比烧鸡还好吃。”
为什么要过七天后?封师雨茫茫然地起身,拍去身上灰尘,觉得浑身僵痛不已,仿佛在硬石板上胡乱睡了一宿似的。“这是哪儿?我怎么跑这儿来了?唔,好像之前看见几个穿黑衣的道士,然后……然后就不记得了。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道士偷了你的东西就跑了,我们得去追回来。”胡长庆轻飘飘地说。
“偷了我什么东西?”封师雨在身上一阵掏摸,连散碎铜板都摸出来了,没发现少了什么。
“不是钱啦,是魂魄。”
“魂魄?”封师雨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人身上真有那玩意儿?长什么样?拿来干嘛用?我现在不还好好的吗?”
“我是说真的,你被他们取走了一半儿魂魄,要不是七爷法力高强、及时赶到,与那些恶道士大战三百回合,搞不好你连另一半都保不住,直接呜呼哀哉了,哪里还能醒过来!”胡长庆连比带划地向他宣扬自己的功绩,一脸邀功地说道:“怎么样,庆幸自己供了七爷当保家仙吧?为了增加七爷的法力,更好地保你平安,你得给七爷准备红漆神龛、黄杨木牌位、黄铜香炉,还有每天一只——不,两只大肥鸡……哎,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
莽天龙冷脸站在一旁:这么只奸馋懒滑的狐狸、无药可救的二货,究竟怎么修行到今日的?长处的话……估计也就是皮相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封师雨不理会唧唧歪歪抗议的胡长庆,走到洞口,被遮天蔽日的大桑树震撼了心神,上前摸了摸满是裂纹的粗糙树皮,以及上面虫蛀似的两个凹深圆洞,感叹道:“好大的树啊,可惜就快要枯死了。”遗憾中,一丝痛楚与悲伤模模糊糊地从心底升起,仿佛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摇了摇头,撇开这莫名其妙的情绪,步履坚劲地离开了树下。
胡长庆一愣,追上去道:“哎,你以为我是开玩笑吗?快跟我们一起去取回你的魂魄啊!”
封师雨头也不回道:“好啦,你就别闹了,大不了回去给你做个神龛。”
胡长庆恼羞成怒地叫:“你这是什么口气!七爷是说真的!真的!才不是借故自抬身价,你也把七爷看得太扁了!”
莽天龙忍无可忍地从袖口中飞出一道幽光,扫晕了封师雨,咬牙道:“带上他直接走!你这只蠢狐狸。”
☆、《保家仙》三
三空山月,韩真子
一团旋动的阴风从天而降,落在山麓的松林里,尘埃落定后莽天龙与胡长庆现了形,后者的肋下还夹着个昏睡的封师雨。他们尾随猫隼向西南方向飞了三千多里后,在这座山峰下失去了玄衣道士的踪迹。
“这是什么山,又高又陡!”胡长庆手搭凉棚仰望,咋舌道,“看起来荒无人烟,连条上山的小路都没有,那些人钻进山洞里去了吗?”
封师雨晕乎乎地醒来,发现自己已身在千里之外。头脑渐次清明,他依稀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这才意识到关于魂魄被夺的说辞并非说笑,只是眼下自觉身体无恙,加上性格坚毅,也就不怎么担忧害怕。他想了想,道:“那四名黑袍道士像是有法力的,能带人腾云驾雾,莫不是飞上山顶去了。”
“飞上去也有痕迹留下呀,你看长虫养的鸟儿,分明是一点味道也嗅不出来了。”胡长庆指了指头顶盲目盘旋、嘎吱乱叫的猫隼。“哎,你的毒口水不会失效了吧?”他转头问莽天龙。
莽天龙死死盯着面前笔架似的陡峰,眼中闪动复杂至极的幽光,脸色阴沉得像要下刀子。“升月峰……天心派!”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像是不堪回首的缅怀,或是旧意难平的恨恼。
“怎么,你以前来过?跟他们有仇?”胡长庆好奇地问。
莽天龙不答话,自顾自默默出神,直到胡长庆不耐烦地想踹他,方才冷着脸道:“这是天心派的洞天所在,他们自诩是玄门正统,一心求仙问道,不稀罕跟凡俗往来,因此用法阵隐蔽了整座山峰,寻常人被幻术所惑,根本看不见入口。”
胡长庆听了,将妖力运行双目,定睛看去,峰顶之上隐隐放出浑圆的一团毫光,如银如水,仿佛一轮极大的毛月亮,永不坠落地悬挂在山巅。可未及看清,那朦胧光晕倏尔即灭,他顿觉眼中酸痛,险些泛出泪花,忙不迭地揉眼睛。
莽天龙见他几乎揉出了一对兔子眼,衬着小尖下巴,分外楚楚可怜似的,不由出言提醒:“那便是天心派的洞天‘空山月’。那些毫光是由他们祖师亲自加持的法阵与禁制,不是你这点道行可以窥视的,当心把眼睛看瞎掉。”
胡长庆眨着水光潋滟的红眼睛,不服气道:“我道行低,你高!就比我多吃了三两百年饭,你能高到哪儿去?有本事你带我们穿过那什么法阵,进到洞天里去找那几个臭道士!”
“我乃地龙之身,修成正果后飞天有望,你一只不学无术的狐狸,能比吗?”莽天龙语带倨傲地回答,袍袖拂起一阵青风,将气得跳脚的胡长庆,与奋力眺望却一无所见的封师雨一同卷起,化作一道流光绕山半圈,投入山峰后侧的悬崖。
耳畔疾风呼啸,眼见就要撞上岩壁、粉身碎骨,封师雨一颗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迸出来,瞑目待死。手心却忽然被人握住,他猛一睁眼,见胡长庆笑眯眯地说:“放心,那悬崖是幻术。”
说话间,面前岩壁光影扭曲,如褪色的水墨画般迅速淡去,显出由一道道赤光组成的纹路奇异的巨大图案,仿佛顶天立地的一张朱砂符箓。他们就从赤色纹路交织的某个空隙间飞掠而入。
在一片漆黑中飞掠了不知多久,眼前乍现一点亮光,离那光越近,越觉得湿寒水气扑面而来。莽天龙道:“闭气。我们要从湖底出去。”
胡长庆忙给自己和封师雨施了个避水诀,下一瞬间便一头撞入水中,四面八方濛濛茫茫全是迷离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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