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兆君和林鸥就在车旁,小池总视而不见——她根本没注意到车外站着人。
林鸥警告性地咳了声, “你注意点儿,她是我妹妹。”
“说到令尊……池老先生……”安兆君百无禁忌,“他真是你们父亲,不是爷爷?”
林鸥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咱们还没熟到家长里短的份上吧。”
安兆君低头表示歉意,同时又道:“真的不太像。”
“你认识老头子?”
安兆君朝里面抬抬下巴:“应该就是在跟池老先生打电话。”
“什么玩意儿?”林鸥把她拉离车边,“你把话说清楚,你跟渔宝儿跟老头子……哪里扯上关系的?”
安兆君跟老池总认识的时间不长,只比小池总多了几个小时。
她挂靠的旅行社跟亿城集团旗下的酒店有合作往来。那天她去酒店开会,池老先生正好下榻酒店,旁听了那次会议。
会议主题是关于新丝绸之路的路线开发与引流,作为特邀讲师的安兆君演讲甫一结束,老先生的第一秘书便带她去了隔壁办公室。
安兆君认为老先生其实已经详细调查过她,对她的行程了如指掌。
和新闻以及访谈中雷厉风行、思维敏捷的成功企业家略有差别,池老先生在她面前毫不掩饰老年人的疲态和衰弱,好像跟家里晚辈拉家常的老人,有时说着说着突然走神。
会谈持续了三刻钟,总共交流的时间大约只有一半,或更少。
池老先生询问了她对丝绸之路-河西及西域区间的了解,似是无意地提到蒲昌海,一带而过。
后来,池老先生委婉地提起他女儿,说她打算自己去河西。
他给安兆君看了女儿的照片。
照片是远景,像监控器截下来的,孱弱、苍白,看上去一阵风就能倒。
神情冷淡、阴郁,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她。
他拜托安兆君照看她,临了,深情拳拳嘱咐道:“她吃软不吃硬,不过防备心很强,你不要一味顺着她,适当地以退为进。”
老先生给了安兆君一张车票。
出发日期,就在当天晚上。
“我那时以为小池总是离家出走的叛逆小孩。一时心血来潮买了张车票,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随身只带了一个包,出门全靠网上查攻略。”
“你等等。”林鸥脑子有点乱,“所以渔宝儿海城出发你就跟着她了,是老头子安排好的?”
“是,我在候车厅找到她的。”安兆君说,“没有一直跟。我带了她一个礼拜,正好我另一拨客户提前到了,小池总知道情况,主动炒了我鱿鱼。老先生说不急,让我有空闲来蒲昌海等。她肯定会来。后来我在网上收到你信息,想着没必要干等,就接了你的活。结果你们居然是姐妹。”
“纯粹巧合。没想到你们分开得那么早,也没想到你守株待兔。”大致理清思路,林鸥不太认同她对池渔的评价,“她没你说的那么弱。”
“对,没有,是我看走眼了,我承认。而且我一度以为池老先生猜错了,小池总不想来蒲昌海。我问过她,她没正面回答。我猜她其实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这点我也猜错了。”
同行一路,安兆君发现池老先生挺了解小池总。
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资本家,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能像对下属员工那样做出冷静客观的分析。
“小池总一路都在谈生意——她谈生意很有令尊风范。”
成熟、稳重,滴水不漏。
“一直没露过口风,她应该不太信任我,也可能她猜到我是受人之托来找她的。”
她很多疑——换个说法,她具有超越年龄阅历的谨慎。
“但她还是来了。”
“她还是来了。”林鸥长长叹气。
“她的目的很清晰。”安兆君直击重点,“池老先生很清楚这点。”
“你对老头子很看重的嘛。”林鸥不太高兴。
“我尊重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一个个活着的传奇。”安兆君道。
“池亿城确实称得上传奇,”林鸥不屑道,“传奇的王八羔子。”
“那也是传奇。”
林鸥问:“老头子为什么选你?”
车内——
“为什么你不直接告诉我你知道天助镇在哪儿?为什么你找一个外人监视我?”
“小安也是天助镇出生的。”
池渔往外看,安兆君和林鸥似是相谈甚欢,陶吾和羊小阳相顾无言。
“我想过告诉你。”池亿城语带无奈,“很多事情,愈是对亲近的人愈是张不开口。渔宝儿。”
“打住,”池渔呵呵冷笑,“我跟你谈不上亲近。”
池亿城喟然叹息,“是我冷落了你。”
接着又像是给自己找借口挽回颜面似的,吞吞吐吐道:“说句实话,我一直希望你不是你妈妈生的,你妈妈……很多事情因她而起,而且……”
“什么?”
“你还是先去吧。你告诉小安你要去哪儿,她会带你去。去你妈妈出生成长的地方。好多事情你去了就明白了。”池亿城说,“等你回来,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有什么话不能在电话里说?”池渔语气平平,“我现在就回海城,天助镇我不去了。”
池亿城一门心思想让她去天助镇,江女士的故乡,她想。
漫长的沉默。
沉默意味着有些话的确很难在电话里说清楚,通话应该结束,但谁都没挂。
“你当初,确实不应该生下来。”
那头,池亿城的声音苍老了许多,呼吸粗重,间或带出点呼哧呼哧的风响,像是喉咙里突然长了肿块,或者卡了什么东西。
“你妈妈怀孕四个月才去做了第一次产检。医生告诉她——很久之后才告诉我——这个孩子染色体异常,极有可能患有严重的先天性疾病,建议引产。你妈妈瞒了我三个多月。那天我正好在家,你妈妈突然晕倒。送到医院,医生告诉我胎儿心跳很弱,情况十分危险。”
约是回想起往事的凶险,池亿城的声音忽而低不可闻,“你是早产儿,渔宝儿。你出生的时候没有呼吸。”
一簇簇烟花冷不丁地在眼前、在脑海绽放。
并非五光十色的灿烂,每一朵轰然绽开的烟花俱是侵占视野的森白。
池渔揉揉眼睛,眼前依旧是大片白色。
“医生做手术时,我把你写进家谱,希望老祖宗保佑你。老祖宗保佑了你。”池亿城说,“护士正在报死亡时间,你突然哭出声,活了。
“你小时候身体一直不好,我以为是我的问题,我毕竟上了年纪。但是……”
表示转折的词语出现,池渔立刻打断他,“她死了。”
池亿城置若罔闻,续道:“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你妈妈。医生告诉我,你妈妈受过严重辐射,她根本不能生孩子……”
烟花停息,视野慢慢清晰,前面是一幢灰黄的三层楼,白色墙面被经年累月的大风吹成浊黄,狭小的窗户深深凹入墙面,像一只只注视着来往行人的眼睛,红黄蓝遮风蓬宛如附在眼睛上的妖冶眼睫。
“老马。”池渔抬高音量叫停他,“江女士的葬礼你没有来过,她的死亡报告你也没看过吧。”
“……渔宝儿。”
池渔望着好像受了什么惊吓往这边看的林鸥,漫不经心道:“她是被你的儿女们害死的。”
听到那边疑似哮喘发作的粗重气息,池渔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既然有了安导,你为什么还要叫林鸥来?”
“林鸥……谁?”
“我姐!”
池渔挂了。
她有点躁,像被摁进浴缸洗澡的猫,或者被抓住剃毛的狗。
尽管洗个澡、剃掉身上的毛或许对她没坏处,但因为不是出于自愿,她很不开心。
她以为她摆脱了毫无必要的家族纷争,只单纯为了一点血脉关系,为了一个痴心的妄想远赴河西,甚至到西域,到蒲昌海。
她想这趟回去就安安稳稳过她的小日子。
结果,小的好不容易消停了,换成老头子阴魂不散。
她是池亿城显微镜下四处逃窜的小白鼠,自以为溜到了天涯海角,实际上还在老头子的手掌心。
池渔用力揿下方向盘侧面的喇叭按钮,车辆未通电未启动,她却听到了尖锐、漫长的汽笛声。
封闭的车厢越发狭隘、逼仄,她无路可逃,无处可退。
她几乎要把手边的一切丢出去,砸烂囚困她的钢铁牢笼。
她握紧了手机,攥紧了拳头。
就在这时,后颈仿佛被神兽的尾巴轻轻划过。
一瞬间,五内皆还,六神皆复。
池渔恍然醒悟。
池亿城在扰乱她。
他说的那些——什么江女士明知自己不适合生小孩,仍然坚持怀胎八月,不顾将来孩子是否能够安然无恙成长,坚决生下她;还有什么他为了让老祖宗保佑这个小孩,才把她写进家谱……云云——都是撇清自己责任的诡辩话术。
她的体质确实不怎么强健,从小又多灾多难。
但得益于江女士的悉心照料,她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
池渔又往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