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渔了然,“就是你干的。”
陶吾:“……嗯?”
阿植听出味儿来,松开小手,红叶子“噌”地竖直,两三步跨出凹槽,眼睛一闭跳下高墙。
再回来小手指向池渔身后,“精卫说——”
“小池总您误会了。”一道听不出性别的声音闷闷地说,“开罚单的是魔怪。”
池渔下意识回头,看到漆黑一片。
屠宰场的院墙筑得像城墙,容她藏身的凹槽后面还有两层砖的厚度。
墙后的精卫问:“您听说过魔怪吗?”
池渔还真听说过,就在不久之前。
精卫接着说:“冒充执法人员罚款是魔怪的招数,魔怪不学无术,专精坑蒙拐骗。垃圾分类那年它们骗了外地游客不少钱,可坏可坏了。”
对面陶吾好像明白了什么,视线渐渐锐利。
池渔转过头跟墙后的声音说:“骗人也是一门技术。”
精卫的声音低了几度,隔着墙好像被装在瓦罐,愈发低沉,“您欣赏魔怪?”
“我的意思是,”池渔一面心说为什么要解释这个,一面不耐烦道,“骗是技术,不能叫不学无术。”
可能是陶吾从低处升到高处,仰视变为俯视,眼眸里添了分泠光。
精卫“啊-奥”地闭嘴了。
阿植跳上陶吾大腿,拉了拉她的衣角,说:“小池总以为是你冒充卫生协管。”
池渔抓过阿植,找到它的嘴,扯下红叶塞进去堵严实,含糊地向陶吾说了声“对不起”。
陶吾问:“你真那么想?”
池渔低头看地面,问:“我现在跳下去你还接吗?”
跳进雾里好像跳进一堆棉花里,但棉花里没有呛人的棉絮,柔柔软软,包拢她膝盖以下,甚至连重心不稳的摇晃都没出现。
山林间的自然清香扑面而来,心境豁然开朗。
“我就知道你喜欢。”陶吾也笑了,“晶晶很喜欢的。”
池渔的记忆力还没退化到见人就忘的地步,很快想起被池浩针对的小女孩。“徐晶晶?”
“对。我‘醒来’见的第一个人是晶晶。她爸爸是我工头。”
陶吾全然放下被误会的不快,一副敞开胸怀谈心的架势,雾下降速度肉眼可见地减缓。
“她老是被同学欺负,还不肯跟她爸爸说,每次受了欺负就自己一个人去天台。”
离地面还有两三米,池渔绑好鞋带,估量跳下去顶多扭个脚踝,纵身一跃——再次被雾气稳稳接住。
“晶晶也喜欢这么玩。”
那天晚上,池渔没让陶吾守门,“去找晶晶吧。”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本章补全吧。
第十五章
闪电划破夜幕,透过眼皮打下层层枝蔓纵横的青紫色电舌,和梦中的雷声交相呼应。
池渔清楚自己在梦里。
因为现实中,她的四肢牢牢固定在约束椅上,解除约束需流畅划出手势密码。
致幻菌第二次测试,她放弃雾化喷剂,改用水煮。
听觉还没完全浸入梦境,捕捉到桌上纸张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她以第三视角旁观自己的梦。
电闪雷鸣,雨越下越大。
江女士又一次发动引擎的尝试失败,恼恨地砸向方向盘,但在即将落下去的瞬间收手握拳,手背鼓出青筋。她咬紧发白的嘴唇,摸摸小池渔的额头,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
“会没事的渔宝儿,相信妈妈。”
话是这么说,江女士抬手抹去了左边脸颊的泪水。
她握了握女儿滚烫的手,又说:“妈妈出去找人帮忙,一会儿就回来哦。”
脸色通红的小池渔闭着眼睛咕哝了句什么,破碎的话语淹没在雷声和车顶噼啪雨声。
江女士笑说:“好啦,渔宝儿乖乖。”
她以最快速度下车关门。
小池渔吃力地抬起身,隔着窗户往外看。
风雨将前面披红雨衣的女人吹成蝙蝠形状,她认得出那是江女士。
江女士顶风冒雨往前走,为了平衡,上半身弯曲佝偻。
池渔知道,当江女士的红色背影被瓢泼大雨吞噬,梦的上半场将戛然而止。
过去十多年来都是如此。
池渔陪着发高烧的小池渔凝望江女士的背影。
江女士走了一段,忽然直起腰,在沉重的雨帘中艰难转身。
池渔猛地一颤,胸口仿佛压下了成吨重的石头。她大口大口喘气,却无法消除梗在喉头的窒息感。
那个梦……
跟以前不一样了。
十多年了,梦的上半段中断于江女士披红雨衣走入雨幕。
但这次不同,江女士折返回来,用雨帽作挡,擦去副驾车窗上的雨水。
印在池渔眼底的新画面是她模糊的笑脸。
江女士笑起来很美,兼具漂亮女性和母亲既张扬明亮又温柔的美。
即便是暴雨如注的可怕天气,即便她们已经被大雨困了近十个小时。
多年不遇的台风,偏偏被她们赶上了。
江女士临走前说了什么?
“渔宝儿不要怕哦,妈妈很快回来。”
身为人母,她本不该把年幼的孩子独自留在车里。
但那是一条人迹罕至的乡村公路,小池渔高烧不退,台风不休,暴雨不停,滞留原地同样于事无补。
大约七天之后,小池渔在一间冰冷的房间等到了盖着白布的江女士。
她拉开不祥的白色床单,森冷光线把江女士照得比布更白,唯一的色彩属于那件泥污斑驳的红雨衣。
调查结果是天黑路滑,江女士不慎跌入地坑,无力自救。
小池渔根本不信,她告诉调查人员:妈妈说油箱漏油,车载导航一直报错,就放在置物箱的地图也一直找不到。
但她丢失了近三天的记忆,她才从一场持续四天的昏迷中醒来。
所以她所提出的一切不被调查者列为证词,他们将江女士的事故简单定性为意外。
那场事故有很多无法自圆其说的疑点。
比如小池渔被送进医院的确切时间,发现江女士遗体的位置,以及那辆后来怎么也找不到的车。
后来推算了无数次,池渔也无法确认她在车里等了江女士多久。
江女士过世的四年后,她遭遇一次绑架。脱水昏迷期,她明明听到有人问:你还记得你对妈妈做了什么吗?
池渔记得很清楚,那个人说她对江女士做了不好的事情才导致她的死亡。但她始终想不起失去记忆的三天里发生了什么。
梦在继续——
池渔听到自己声嘶力竭地喊:“不要离开我啊妈妈!”
小池渔只是昏昏沉沉重又闭上眼睛。
池渔想醒过来,她挣扎着想要解开约束带。手指根本不听使唤。她听到蜂鸣般的警报声。约束带勒紧了稀薄的皮肉,洇出一条条血丝。
她醒不过来。
梦发生了彻底改变。
她看到八岁的小池渔在路边追一条秃毛狗。
一辆小型面包车跟了小池渔一段时间,不偏不倚从绿化带之间的进出口冲入人行道,径自撞飞她。
肇事者跳下车。他有双特征明显的断眉,两条眉毛分别在眉尾三分之二的地方断成两截。
一张绝不算和善,也绝不老实的面孔。
他一边接近小池渔,脸上露出冷笑。
那个阴森狠戾的表情是小池渔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之源。
但就是同一个人,在交警赶来时拿头撞墙,哭得不能自已、悔恨万分。
十四岁被绑架的记忆很清晰,小池渔对这种事情已然是司空见惯。
她不哭不闹,不动声色地记下了不慎暴露在她眼前的绑匪之一。
是个四五十岁的长发男性,皮肤黝黑,一只硕大的鹰钩鼻极其醒目。因为吸-毒,整个人枯瘦如柴。
他喜欢吞云吐雾后整个人瘫在地上,冲小池渔咧嘴露出一口黑牙。
梦境继续改变——
断眉的交通肇事者从牢里出来,转眼被酒精俘虏,变成酒鬼。
又一个从便利店买酒出来的深夜,他喝醉了,仰头往嘴里灌的酒一大半洒在胸口。
他迷醉的眼睛看不到路,踩上一坨狗屎。
他甩着鞋底稀软发臭的秽物,大声咒骂随地拉屎的狗。
一条大狗从草丛中冲出来,狠狠咬住他的小腿。
肇事者甩开恶犬,在奔逃的过程中一脚踏空,滚下台阶,脑壳重重撞上地砖。
他在医院躺了三年,上次听到消息,是他的家人拒绝缴纳医疗费用,被医院提起诉讼。
画面再一变。
东南亚绑匪出现在一辆门窗紧闭的车里,一只黢黑的关节扭曲的手贴在玻璃上,指尖溢出黑红污血,凑近一看,两眼突出,额头脖颈血脉偾张。
所有曾在池渔面前出现过的,加害她的凶手变成恶鬼围着她。
他们说:“你知道你对你妈妈做了什么吗?”、“没有你,你妈根本不会死”、“没有你,我们也不会死”、“忏悔吧”、“你怎么不去死!”
——“你害死了你的母亲”、“都是你的错”、“你不该活在世上”、“去死吧去死吧!”
*
冷意包裹着一条条黑色气运线,从516散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