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诛心的反间计!
“小三哥,小四哥。”声音越过池子发根花白的头顶,他后面是池寅池卯哥俩,“单进口奶粉,生意不好做的,生育率年年下降,市场收缩。但是很多女性走上职场,我建议你们可以合伙做托管中心——小三嫂和小四嫂最近不就在忙这个嘛。十八街有好多女老板,附近也有不少写字楼,需求很大的。前段时间小三嫂给我打过电话,我把铺面空出来了,你们也给嫂子们搭把手,搞搞装修什么的,咱集团内部有装修队,材料、施工比你们外面找的好得多。价格嘛,也可以打折。回头你们跟嫂子们商量好了,我安排负责人给你们对接。”
池寅和池卯兄弟俩一个脸上写着“搞的哪一套啊”,一个写着“逗我们呢”。
自家老婆搞事业他们当丈夫的都不知道,为什么出来找你?
“小九哥,”下一个被点名的池申醉眼朦胧,找不到说话的人,便冲着高高的天花板打起臭长的酒嗝。
“十八街目前三分之二也就是22个单元续签了租约,还有11个单元——包括给嫂子们留出的两个单元——业已预定,这部分收益我放在托管基金。听说小九嫂最近弄的全职妈妈再就业职教项目遇到点资金问题,你牵条线让她联系基金经理。”
“谁、谁要你假惺惺在这里做、装、模……作样,我们离婚了,她又不是我老婆,你,别、别找我。”
“终于离了?行,挺好。”池渔勾了勾唇角,点亮手机屏幕,“那我直接发给她吧,我看那项目前景不错,社会意义也放在那儿。”
“是你撺掇她跟我离婚的?你个……”池申“呼啦”站起来,被两旁的池寅和池巳死死拽住。
“小十姐……”
“小十一哥……”
“小哥哥……”
“二十九……”
“三十七……”
“四十六……”
每个点出排行的哥姐都受到一番看似言真意切的问候,众人的反应大同小异,话从左耳进,右耳出,讲究体面的强作出点笑颜。多的是惶恐——家底私事俱被摸排彻底,这人到底是多大能量。有几个骂骂咧咧拂袖而去,隔一会儿却又讪讪而归。
一年一次的年夜饭,来都来了。长辈的压岁红包没到手,这么走了,来年也不吉利。
还能怎么办?
捏着鼻子就当那言笑晏晏的小姑娘不存在。这么走了,来年也不吉利。何况,她问候里夹杂的针尖麦芒,难道就这么算了?就这么俯首认输,拱手把池家偌大一份家业相让?
问候完临近两桌的哥姐,不少人瞧着眼生的林鸥从人群中走出,坐在池子和池寅之间,向池渔一颔首,比出“14”的手势。
底层整场掩不住臭味的人共计十四,魔怪、或被魔怪附身的人共计十四。
两人对完眼神,林鸥问池子:“爸怎么还没来,大哥你给爸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哪儿了呗。”
在继承人夹枪带棒的攻势落入下风闷出一肚子火气,这一位来的正是时候,池子总算找到泄洪口,劈头盖脸道:“你姓甚名谁,叫我大哥做什么?”
林鸥也不恼,拿起手机悠悠道:“我姓甚名谁还是问问咱家老头子呗。”
池子干咳一声,“爸身体不舒服,一会儿过来。”
池渔看了眼二楼,“那咱们就先开始,都是一家人,不用拘谨,不用讲那么多规矩。”
话音落地,邻桌接连几声脆响,入定多时的老四哥叮叮当当地把念珠放在玻璃桌面上,“小渔儿这是当家做主喽。”
池渔不答,稍退半步,也不用侍应生,自己拉开主座椅子。
“我不同意!”老四猛一拍桌面,无神的双眼仍找不到焦点,眼珠却朝池渔的方向转动,他慢吞吞站起来,语调却又高又急,“我不允许一个弑母嗜血的恶鬼继承池家!”
此言既出,宴会厅阒寂肃然。
无他,两只蓄满电力的航拍机一直对向主座。前番的问候和后面的争执实时直播。
“弑母嗜血……”池渔不觉莞尔,“老四哥,年夜饭当着诸位哥姐的面说这话,你手里一定有证据吧,既然你开了这个口,不如把证据拿出来。”
一时间,与会者分不清是老四那句语惊四座的指认更骇人,还是年轻继承人安之若素的态度更惊悚。
“怪不得她一来就讨好你们……”
“没想到老四哥还有这招。”
“谁说不是呢。人在做天在看。黄鼠狼给鸡拜年……”
“闲话少说,就算给再多好处我们也不可能让一个杀了自己母亲的人继承池家。”
“她妈去的时候才多大,她才几岁,小小年纪太狠了吧。”
“老头子恐怕不知道这事,要不怎么放心她上去。”
“就说小孩邪性,屠宰场那群怪物还有刚才那玩意儿,我的天哪,我都怀疑自己在做噩梦……”
“就是。”
“喂,你,屠宰场那都是什么东西你不解释解释吗?”
“还有孟教授他们,孟教授有个叫常亮的学生,前年给老爷子送了壮骨粉,老爷子还夸他懂事,东西也不错。人说没就没了。”
“去年老九哥怎么在屠宰场中风的,小九妻离子散,小三小四家媳妇现在还闹分居,都是你搞的鬼喔……”
“太恶毒了!池子,你发个话,你到底承不承她的情?”
“不……这怎么好……”
“快捉住她!”
……
满场弥漫着罪不可恕的论调,愈演愈烈,好似冷水泼进了油锅,人们步步紧逼。
林鸥眼尾隐约浮动墨线,指甲在玻璃台面上划出刺耳摩擦声,然而会场沸反盈天,并无人在意。
池渔抬手,白色巨兽再度出现,难耐不安地摇头晃脑。
人群静了一瞬,池渔示意林鸥稍安勿躁,而后轻叩桌面,问老四哥:“证据呢?”
“证据?”老四哥喉咙滚出一声冷吭,“证据你自己看,我只庆幸我眼睛瞎了,不用再看一遍!”
屏幕骤然从喜庆的家宴现场转为污水四溢的窨井,谁也没听到那低低的叹息,“给你们的,你们偏偏不要,我有什么办法。”
*
“她是真心实意。”有着浅色瞳仁的年轻人忽然开口。
池亿城过了一阵儿才去看她,“什么?”
下方,他最小的女儿娓娓而谈,“……四十六姐,姐夫做的事情,往大了说是蓄意伤害。对,被抓的时候,他放的只是发霉的陈米,可我手下的人在他办公室搜出一盒碎玻璃渣。两年已经是酌情轻判,如果他知错悔改,好好表现,汇南我们有农场,等他出来,可以安排他过去……”
“渔宝是真心实意的。”年轻人重复了一遍。
她没带儿化音,声音清脆,听进耳朵有股精琢的琳琅韵味。
池亿城又看她一眼,“陶吾?”
年轻人——陶吾点点头,上扬的唇角漾开更深的弧度,“叨扰了。”
池亿城握紧手中拳头大的暖炉。
她几分钟前以侍应生的装扮进来,送给他一只装在锦囊的小小铜炉,而后彬彬有礼地问:“我可以在这里吗?”
池亿城觉得奇怪,然而对上那双浅淡的澄黄色的眼睛,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你说她哪里真心实意?”
“为那些人提供建议和扶助,她大可不必如此。”
“是啊。我也认为她不需要这么做,跟她以前的作风不太一样,这些人……嫉妒她,讨厌她,憎恨她,甚至存心伤害她。”
“你了解的呀。”
“再怎么不成器,也是我的孩子。”池亿城喟然短叹,他都快认不出下面那个眉目温和的小女孩是谁了,“这种场合,这个节骨眼……他们只会以为她心怀不轨,居心叵测。示好的时机没把握好。”
“善意不该被恶意揣测,无需瞻前顾后。更不应该被拿来当做反击的理由。”
“哪有那么简单。”
池亿城腾出一只手,摸摸索索从小茶几的抽屉里摸出一柄木槌,背过手敲打后背和腰,期间若不经意地用长柄槌推了下门。
门框附近的墙面某一处传来细微的碰撞声,上方新风循环体感明显加强。
包厢四面墙涂刷有防辐射材料,窗户的玻璃也是定制,当他拿起小槌,整个房间除了设有机关的新风系统,堪称密不透风。
特制的包厢目前只有他和陶吾。
池亿城把小槌换到另一只手,又道:“世事不会是非黑即白、善恶分明了咯。”
“世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之纷呈,善恶亦互为成就,没有那么绝对,好比——”陶吾郑重其辞,“虽然渔宝不喜欢你,但你不是坏人。”
“是吗?”池亿城忍俊不禁。
“没错。”陶吾换回了轻快的口吻。
她话里有话,但是她不愿意说,池亿城便也不问。
一老一少——起码表面看起来是这样——各自缄口,继续通过单面可见的窗子遥望下方及对面的屏幕。
林鸥走出人群,问池子:“爸怎么还没来?”
陶吾问老人:“你打算什么时候下去?”
池亿城看墙上钟表,“再过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