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陶吾应了声,便向门口走去,“那么我先告辞片刻。”
言下之意是过会儿还回来。
池亿城把小槌放回抽屉,“自便。”
没多久,白色巨兽出现在宴会厅主台上,比之入场时的泰然,眼下看来,确实有几分嗅得风雨雷霆的不安。
池亿城戴上老花镜,抱好暖炉,定睛望向正前方的屏幕。
他原来有这么多孩子。
论儿孙满堂,谁也比不过他池亿城。
他觉得,就连古代的皇帝老儿也比不过。
是到何时觉悟他有一份偌大的家业呢?
大约也是去年夏秋之时。
他向来随心所欲,至多是在安顿子女上谨遵母亲的教诲,时刻牢记一碗水端平。可话又说回来,一个巴掌五根手指尚有长短,他不是聪明人,有时候哪记得清给过谁、该给谁。
他想啊,既然名号给了小女儿,别的可以将就将就,过几年等她长大了再说。
然而就是去年夏天,他才晓得因着那名头,他那小女儿从小被人作弄。难怪小渔儿从小老是一副阴沉沉的,不大活泛的样子。
他想,原来他池亿城挣下的家业已经到了儿女们抢破头也要让别人拿不到的程度。
他这一生稀里糊涂地过了,但过去的一年两年,他后知后觉到了算天命的时候。他好些个孩子老的老,病的病,他也送过好几个黑发人。
小江不在其中。
他没有送他那英年早逝的妻子。
甚至没看她最后一眼。
当时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池亿城想不起来,只记得没有挚爱过世的悲痛。娶小江是捱不过对方的苦苦哀求,他又是个心软的、相信善恶有报的人,他着实为小女儿破了好大的例。
破了好大的例。
恍惚间,池亿城眼里风云突变。
他看到了年轻貌美的亡妻。
这幅尊容称不上貌美,他想。
大雨滂沱,落进幽深地井的瀑布般的水流溅出水沫子,一点点打湿镜头,女人的面容被结成条状的头发遮去大半,露着跟面色相去无几的嘴唇,还有黑黢黢的眼眸子。
女人失神地望着对面的小女孩,应该是小女孩,因为她也是长头发。
是小渔儿吗?
池亿城带着凳子往前挪,想认出那个麻杆似的孩童是不是他的小女儿。
应该是。
因为小江朝她伸出手,弯着蓄了泪珠的眼睛和眉毛,让小孩过去,到她怀里。
小孩不愿意,小孩一只手攥着什么,一只手抱紧了自己单薄瘦弱的肩臂,拼命摇头。
头发甩来又甩过去,甩出一串串黑点。
池亿城摘了眼镜,揉揉眼睛,视频不知道是什么设备拍的,模模糊糊的,色彩又淡,看得很难受。
井很深,亮光从特别高的地方打下来,堪堪照明了一小块区域。看得出一大一小两个人都站在水里,水到了小江脚踝,在她俩中间,有一张铺开的红雨衣。
注意到雨衣,画面陡然间辨得出色彩来了。
池亿城再戴上眼镜,赫然发现小江有点儿不对劲。
她在流血。
血可能是从耳朵也可能是从脖子后面流出来的,浸透了衣物,滴滴答答落进水里,落上红雨衣。
小江招不来对面的小孩,看来是生气了,一跺脚,一抹脖,手上顿时多了斑驳的暗红。
她发了狠似的冲过来,举起小孩的手,从她手中夺下一只闪着光的东西。
是刀!
小江用力摇晃小孩的双肩,脑门蹦出青筋,脖子上也凸出好粗的一根血管。
她张着嘴,翻来覆去重复着几个字眼。
池亿城试着用口型复述。
——“来吃啊!来吃啊!”
他那年老又迟钝的神经还没能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画面又是一变。
小小渔儿蹒跚地走向镜头,到了镜头前,喃喃地说:“妈妈死了,我害死了妈妈。”
她的下巴,她的牙齿上,都是血。
看着定格的画面,池亿城陷入对往日的追思和深深的迷惑。
——他当年,到底为什么没去见小江最后一面,没送她最后一程呢?
作者有话要说: 干脆分两章了。
下章在修,明天看吧。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六章
失忆是个老套的梗,抛开剧情需要的狗血成分, 其实在日常生活很常见——有多少人记得自己九岁十岁那年秋天的某一个周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笑得肚子疼,为什么难过得哭鼻子。
而除了不可逆转的生理萎缩性失忆如阿尔兹海默症, 多数记忆仍存在大脑或者说意识深处,等待被触发。
所以池渔很少为自己的失忆而困扰——既然是失忆,总归还会有想起来的一天, 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
对的, 她一直都知道认领江女士遗体那天之前, 她有三天的记忆是缺失的, 像被勺子挖了一个小坑的冰激凌, 尽管不仔细看难以辨识,但她知道那块被掏空了。
过去十多年,她无数次梦到那次瓢泼大雨, 梦到江女士披着红雨衣艰难走进雨幕。这是她对江女士最后的印象。
第一条视频,应该就是她缺失记忆中的一部分。
池渔本以为视频能够刺激她恢复记忆。然而遗憾的是, 她对往事的印象仍停留在江女士去而复返, 在窗外的一张苍白而模糊的脸。
视频委实短了些, 两段加起来总共不到四分钟。
当事人尚自意犹未尽, 旁观者却已山崩地裂。
血缘上法律上的一家人好像忘了今天是除夕夜, 忘了来这里是吃团圆饭, 没有人顾忌场合时机,把宴会厅吵成了一锅沸腾的厚粥。
“噢哟,妈妈受了伤, 小孩手里拿着刀,不赖自己说害死个人咯。”
“亏得以前跟医生说发烧烧糊涂,记不起来了。”
“小江怎么生了这么个乖张的讨命鬼,要不是有视频,老九哥真是冤死了——哎,谁拍的视频啦,不早点拿出来?”
“前面是老九哥处理后事找到的监控,后面那段我拍的。听说一直联系不上江阿姨,又赶上台风天,老九哥就让我们都出来找人,结果只找到小……小的。”
畏畏缩缩举手回答的是一百零几或者一百十几哥,估计在场的人没几个记得请,他戴着眼镜,颇有些真情实感的悲愤。
“我拍下来是想给老九哥看,让他放心的,没、没想到……拍到她这么说。拍完她昏过去了,……我们是第六天才找到的江阿姨,找到的时候阿姨她已经……要是早几天找到,说不定……那会儿小、小孩说她想不起来发生什么事。老九哥说小孩老可怜了,碰上这种事情,他做主,叫我们别跟小孩说,能瞒就瞒,小孩一生还长着呢,可惜……”
这人说话暧昧,吐一半吞一半,造出老九哥用心良苦的氛围,表面想把小孩摘出来,却留下一截话头给人接上——
“可惜啊,讨命鬼说失忆,跟警察倒打一耙,说是老九哥害她母女两个台风天赶路,又说老九哥给她妈妈的车动手脚,这小孩真不得了。”
“心机大得咧。”
“你们不知道吧,老九哥去年就是被她害到中风了。”
“……还有小大哥他们几个,也被坑得奇惨。”
不仅吵,或许是看穿空中团团转的白色巨兽徒有其表,没有实际杀伤力,激奋的人群缩小了包围群,筑成里三层外三层的铜墙铁壁,个个义愤填膺,指鼻子戳脊梁,看起来想用唾沫星子把人淹死。
暴风眼中的“那小孩”老神在在,半阖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林鸥看了她几次,坐不住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十几年前这种窨井还装监控。好,退一万步讲,正好她们掉进一个装监控的地井,老九出面处理,那么前面后面的视频呢?两段掐头去尾的视频就能让你们集体高|潮?你们要点脸好不好?就凭两段视频你们就能断定一个人杀了她妈妈,这么厉害,怎么不去法院当证人,法院怎么不请你们去立法?”
林鸥连连冷笑,她一贯不惮于以最大恶意揣测这里所有人的蠢和坏,却没想到下限如此之低。
“你算老几,吹什么胡子瞪什么眼,人在做天在看,视频能是假的吗。再说,我们又不是要当法官裁判。”
说话的是四十六姐,边说着边用余光瞄着那孩子。
十多年过去了,那孩子还一副柔柔弱弱好欺凌的模样,她一言不发,既没有为自己辩驳,也不曾反击。此间因她而起的喧嚣跟她全然无关似的,还有些意犹未尽地望着屏幕上满嘴血的小孩。
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孩子毒性大着呢。四十六姐这样想着,拿手指她,“我们就是不要讨命鬼来当池家的家!”
林鸥跳起来去打四十六姐快戳到鼻尖的手,终于,暴风雨中心的池渔开了口,“林鸥。”
她双唇开合,说了句不长不短的话,然而离最近的池子也没听清,更罔论四十六姐。
但看林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随后扭头就走,走得很痛快,再没回头,口中说着“疯了疯了,真是疯了”。四十六姐只当林鸥表明立场,于是高抬贵手,示意大家放她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