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终于不说话了:“……骗人的是小鬼。”
“我从不说谎。”
这下,获得了某种程度胜利的素素总算是解冻了脸上的冷峻,她端坐在梳妆镜前,几个被点化的符仆走进来,为素素梳妆打扮。素素看着它们打开衣盒,将嫁衣抖出一片珠光霞彩,才露出了吃惊之色:“云衣?”
“嗯。”余琏从符仆手中接过嫁衣,只见他双手轻轻一抖,云衣就像是一片艳丽至极的火烧云在眼前流动燃烧,珍珠一样的星光在上面闪烁,温婉迤逦,柔情千万,像是一首难以言明的诗篇,一场盛大的睡梦。余琏轻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颜色,但是婚礼总是不好太素,等日后有了闲暇,我再给你做几件新衣。”
素素本来已经爱不释手地摸了片刻,听到了余琏的话,她就像是被烫了一样突然收手,脸上的表情也淡漠了下来:“不用了,你对我这么好,我偿还不起。”
余琏一愣,他很想回答,自己并不是携恩威逼,但这样的话,素素听不进去。他只能露出略微冷淡的表情:“我会在前面等你。”
素素没回答,阳光照在她脸上,勾勒出了几分倔强之感。
……
“素素呢?”余琏逮住一个身边的修士,紧张地问。
妖物袭击,谁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突破灵霄的镇派阵法的,天上下了雨,颜色鲜红,气味腥臭,没有人会误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身为灵霄的第二把手,余琏当之无愧地承担了前线指挥的责任。
余琏用了半个多时辰,才勉强稳住前线,将首批受伤的宾客置入大厅休养。此时此刻,他总算能分出一点心思,去关心别的事情了:“掌门呢?怎么现在还联络不到人……还有,素素呢?”
余琏的心忍不住揪起来。
按理来说,早应当在战斗发生之前,素素就应该作为新娘过来了。修士不像凡间还要吹锣打鼓,绕街巡游,但磕头拜堂的礼节还是有的。而素素不见人影,掌门失去消息,这两个事情像是沉甸甸的大山压在余琏心头。
这时候,站在余琏身边的张涉水眼见先发现了一个火红的人影,他迟疑地用手肘捅了捅余琏:“师父,你看那里?”
那里是几个大妖镇守全局的地方,妖气滚动,森然如狱。
而一朵艳艳的红云,像是飞翔的蝴蝶一样落在了上面。她是那么美丽,好像出现了这种意外的情况,全然和她无关一样。余琏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他甚至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一切。
面对——素素欣喜地扑入了其中的一位大妖的怀里。
在这无数灵霄同门血肉塑就的战场上,在这理应喜庆无比的掌门首徒余琏的婚礼上。
知道素素此人的修士,一时之间,都不敢看余琏的脸。这个场景太荒谬了,荒谬到像是一个笑话。余琏自己忍不住咬破了嘴唇,淡淡的血腥味渗入口齿,他却浑然不觉。
痛苦吗?愤怒吗?
余琏忍不住笑了,素素给了他如此之大的羞辱,但此时此刻,他心底依然不恨她。张涉水看不下去了,扯了扯余琏的衣袖,劝慰道:“师父,你要难过的话,不用硬撑着。”
余琏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远在天边的素素终于看到了余琏,不知她和那位大妖说了些什么,片刻之后,素素架起一朵云,从天空落到了山顶上。她穿着艳丽的嫁衣,脸上涂着淡粉的胭脂,眉眼间全是对未来的美好期盼:“阿琏,我要走了。”
余琏不问她去哪儿:“为什么?”
“我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所以要走啊。”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余琏觉得自己手都要抖,“你为什么要关闭护山大阵?”控制护山大阵的法器,原本属于掌门,但为了方便各位道友的往来,掌门移交给了余琏代为使用。而就在刚才,余琏发现自己身上的法器不见了。他毫不防备的人,只有师父和素素。
素素似乎觉得余琏问了一个蠢问题:“我不关掉大阵,他怎么进来呢?”
余琏气的发抖,半天没说出一个字。周围的人仇恨而沉默地看着素素,如果不是为了留给灵霄一点脸面,早有人冲上去教训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了。
素素也意识到了气氛的肃穆,她吐了吐舌头,像是害羞一样地辩解:“要是你们答应我和他在一起的话,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了。”
终于有人听不下去了:“人妖怎可相恋?!”
素素轻蔑地瞥了一眼那人:“南方有鸟,其名凤凰,非梧桐不止,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凤凰过之,仰而视之曰:‘吓!’……我之所求,岂是你们能明白的?”
她用的是庄子的典故,将自己比作凤凰,众人比作鸱,鸱的追求不过是腐鼠,怎能知凤凰的所想所求。这一指代狂妄至极,当下就有好几个人铁青了脸。
“阿琏。”素素转向余琏,这个穿着喜服的男人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但素素不介意,她相信余琏肯定会包容原谅她的,就像是这么多年来的每一次。素素并不是没有感情,她骨子里还是很喜欢余琏的,只是那是兄妹之间的喜好,和男女之情无关。她说,“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了,等孩子出生之后,你可以来看看他。”
她说着,手轻轻地抚摸肚子,脸上尽是即将为人父母的欢喜和温柔。
☆、第十九回回忆(三)
后来呢?
他记得,自己似乎愤怒地扇了素素一巴掌,但好像同时觉得心里空落落地,微笑着什么也没做。再然后,素素和妖修们一起离开了,但是怎么走的,余琏也想不起来了。
余琏突然有些想喝酒。
但强大的习惯,还是让他先把面前的困难依次处理好。关于受伤的宾客们的赔偿,对于施以援手的道友们的感谢。表面上,这位灵霄首徒看起来足够坚强,即使面对这种情况,依然游刃有余,十分自信。
直到余琏拿起一份讣告,才手抖了又抖,在书桌上抠了半天,都没能把它捡起来。
死者,灵霄掌门。
死因,被妖修一招震破元婴。
余琏低下头,他觉得眼眶酸涩到难受。所谓的不会后悔的话,只是因为付出的代价还不够沉重,只有沉重到把脊梁都压碎了,再也直不起头颅,这个时候,余琏才深沉地品味到后悔两字的滋味。
没有后悔过的人,说起不悔——
就像是没有谈过恋爱的人说起真爱一样——
引人发笑。
而余琏,一夜之间,三千青丝尽暮雪。在突然空旷起来的大殿中,孑然而立的身影像是落满了细雪,显得格外孤寂。
张涉水连一句劝师父的话,斟酌几番,始终没能说出口。
……这大约属于仙二代和草根之间的沟壑吧。
修行众人,有机缘结为道侣的极少,而结为道侣而孕育子女的也很少。但少,不意味着没有。像是余琏和素素这样的仙二代,天生天赋超越寻常人许多,但心性……就和赌场滚骰子一样,在打开盖子之前,谁也不知道出产的品格如何。但如果真让他们去红尘滚一滚,父母也未必舍得。
没错,在张涉水看来,素素之所以做出这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就是活得太滋润了,闲的!让她上面有几个哥哥,下面有一堆弟弟,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种田劳作到三更……看她还折腾不折腾!
惯的!闲的!
“咳咳……”张涉水被咳嗽声吓了一跳,一抬头,就看见余琏微微抬起头瞧他,余琏略一挑眉,“又有新事情要处理了吗?”
“没,我就是来端杯茶的。”狗腿子张涉水赔笑地说。
余琏好笑地瞥了他一眼,之前的他虽然也寡言少语,但那是一种温润如玉的内敛沉稳。但现在,一头雪白的长发落在衣衫上,余琏肤色也白,远远一瞧,像是一个雪雕披上了衣服。此刻,余琏虽然在笑,但那种笑容浅浅的,像是贴在琉璃上的雾气,太阳升起一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张涉水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师父,你知道,经此一战,许多职务有了空缺,尤其是掌门一职……”
余琏打断他:“我不会接任掌门的。”
“为什么?”
余琏笑了一下,语气竟是异常的清淡:“我有别的事情要忙。”
“什么事情比掌门之位悬空还重要?”
“把素素抓回来。”张涉水很难从这么一句话中,听出余琏心头起伏的是何种心绪。余琏的平和只是强忍之下的假象,但谁也不知道假象之下,汹涌着的到底为何物,“……废了她的修为,看管她一辈子,大概就是这样吧。”
张涉水犹豫地用目光飘了飘余琏的脸。
“怎么了?”
张涉水从袖口掏出一张卷纸,递给余琏:“在素素房间里发现的,指使她去偷控制大阵的法器的纸条。落款是金鹏,但是……有人帮忙占卜了之后,发现这个字条从未经手过金鹏大妖,反而是东海龙王……执笔的。”张涉水一边说,一边想,也就只有素素那个笨蛋,才连是不是心上人的字都分不清,而且,居然还把纸条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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