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琏愣然,保持着那个姿势站了良久,直到下摆被秋霜露水沾湿。原本,他与素素就已经下棋打发了大半个下午。而这一会儿,夕阳已经完全沉入西山,唯见若有若无的残月,像是映着烛光的剪纸贴在枝头上。
月光落满了他的发梢衣角。
“师父,你就这么让素师叔走了?”一个十五六岁的道童从草丛里钻出来,忧心忡忡地问。
余琏有些好笑:“你这么问,可是我之行事,有些不妥了?”
“外面有些风言风语,传得不大好听。”余琏的大徒弟,张涉水睁大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师父的每一点表情的变化,“说素素师叔和一些妖类有来往,身为妇人,行事却不大检点……”
余琏吭哧一声笑出来,用手指弹了弹张涉水的额头:“你才多大啊,懂什么检点不检点。这些传闻,我也知一些。我等与大妖们的战斗,并非为私仇,而是为了谁主天下的天下大势。如若我等输了,留给同胞们的未来,大概就是如家畜被圈养下食的日子……但从私人角度,我心知确实有些大妖,论才情睿智不输人类,还略有胜之。”
“素素心有向往之,也没有什么好奇怪。一味的以种族而分善恶喜好,只会走向狭隘。人之所谓万物之灵长,在于能天生便能体谅万物。”
“话是这么说。”张涉水有些不甘心地嘟哝,“可是,师父,你就真的这么放心素素师叔吗?”
“我自然是信她的。将为夫妇,自然是重她,爱她,敬她,信她。我与素素将携手一生,被那些无聊谣言所动摇,不是为夫之道。”余琏吐字清晰,字字如珠,就像是真的对自己所说的话坚信不疑。
但片刻之后,他又像是强调一般,又重复了一遍。
“我自然是信她的。”
他说着这样坚决的言语,却不可避免地感到疑惑。自己真是毫无动摇吗?但思来想去,余琏又觉得自己和素素之间的生活并无矛盾,两人自幼一起成长,并肩战斗,彼此之间熟悉之极。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有什么事物可以阻拦两个人在一起呢?
余琏想不出。
他是如此尽心尽力地扮演着一个为未婚妻着想的丈夫,言谈之中,行动之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挑剔半个字。对此,不少女修颇为嫉妒素素,上天给了她一副美貌的容颜,位居高位的父母给了她尊贵的身份,而素素的父亲,又收了一位足够让人羡慕嫉妒恨的好徒弟,这位天上地下少有的优秀男子,即将成为她的丈夫。
素素好像一生下来,上天就把最好的一切都捧在了她面前,只为搏她展颜一笑。
——好到了让人觉得,她若稍有不满,活该要遭受天打雷劈的报应。
可是……
“可是,师父你爱她吗?”
余琏困惑地看着徒弟:“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隔壁的那个师兄也在谈恋爱,但是他每天都和恋人和打仗似的。亲密的时候恨不得黏在一起,但又老是因为一些小事吵起来——那个女修甚至不准师兄多看别的女修一眼。”
余琏哑然失笑:“你希望为师天天这样表现?”
张涉水脑补了一下,立刻露出惊恐的表情,迅速摇头。
“这便是了,这两人之间的小女儿姿态,只是无法确定对方心意的患得患失而已。我与素素之间,并无这等犹疑。况且,我想,爱并不是管教,不是限制,不是独占,而是彼此的包容。”
余琏理所当然地这样说,这样想,这样认为着。
如果不是后来一连串的事件,把余琏一颗自以为是的心扯下云端,余琏大概一直在这种自欺欺人中度过一生。再后来,他从素素充满恶意在他身上下的法咒上,终于知道了爱情是什么。
——那是足以焚毁世间一切的火焰,伤人伤己,一旦沾染,万劫不复。
☆、第十八回回忆(二)
后来,再后来呢……
他有些茫然地回忆,感觉自己像是走在空荡荡的迷雾中。记忆是曲折萦回的小道,他漫步其中,有风轻吹。他朝着风吹的方向看去,看见了“自己”,而“自己”正在和一位修士闲谈。
……
灵霄的掌门人正在浇花。他赤着脚,踩在泥土里,不辞辛苦地将花盆里的新芽移栽。余琏跟在他身后,每当对方种好了一株后,他就提起洒水壶浇上一点灵水,细芽迅速抽枝发芽,呈现出一片郁郁葱葱的繁茂之景。
“……今年的海棠定然会开得很好,比往年的都好。”
那修士慢慢地说,平淡无奇的话语,在他的口中说来,格外有深意:“前年,拙荆曾在我窗头插过一枝海棠,荼醾纷纷满架雪,海棠滴滴万点血。我曾经许她,若有闲暇,定当携手同游。而如今花期将近,宴席空设,哎,务要徒令存者伤。”
余琏也不由面色黯然。
他师父说的是自己亡妻亡于战火一事,此刻,他和素素之间的婚期将近,如此说来,又有些暗劝自己珍重素素,莫要光阴白逝,日后徒悔。这种话不方便直说,说得太白了有人情胁迫之感。
以两人之间的默契,这话就这样蜻蜓点水就已经足够了。
过了一会儿,灵霄掌门又说:“前来参加婚礼的同道们,你都安排妥当了吧。”
“一切依照旧例,我已经挨个检查过,并无差池。”
灵霄掌门点头,这些琐事,他相信余琏能处理的很好:“那……素素呢?”
“……”余琏罕见地保持了沉默。
“还在发小脾气?”灵霄掌门笑着摇摇头,“唉,还是我把她宠坏了,平日里事忙,每次见到她,就想多补偿她一点,最后养成了她这种娇蛮的性格……这个时刻还闹,简直不成体统。唉,大概也只有你能忍受素素的那种性格了……”
余琏笑了笑,现在怎么评头论足即将成为自己新婚妻子的素素,都是不妥的。他的沉稳无疑得到了新岳父的赞赏,灵霄掌门说:“有你看护,就算再过一些时日,我天寿将近,也走得很安心了。”
余琏摇头:“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掌门直起身子,对他摆摆手:“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就像是若一叶抛向空中,若不能乘风而去,迟早也是要落叶归根的。与凡人相比,我这一生活的够长了,也曾太平时种花执酒,也曾干戈日仗剑悲歌,除了不放心素素之外,我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余琏看着师父的脸,郑重其事地许下诺言:“只要我还在世上一日,定不会负她。”
……
门被轻轻推开,素素欣喜地回过头,看见来人之后,脸上的表情随即冷淡下来了:“……是你。”
余琏皱了皱眉头,素素的态度让他心头有些难受,但他随即柔化了脸上的表情,轻声细语地说:“为什么还是不肯换好衣服,大厅里的人都在等呢。”
“我有喜欢的人,不想嫁人,有什么好奇怪的吗!”素素的语气很重。
余琏平静地纠正她:“……不是人,是妖怪。”
“人也好,妖怪也罢,可我就是喜欢他,喜欢又有什么错?!”
面对素素的咄咄逼人,余琏出现了片刻的失神,眼前少女的表情是如此的执拗,阻拦她获得幸福的,只有站立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可是,可是,余琏该如何告诉她,这种违背常理的恋情,所要承担的风霜雨雪远超她的想象呢。
余琏很难找到任何言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素素为了刺激他,刻意说了很多,她和那个妖怪之间的过去,有甜蜜有心酸,像是只有在这一刻,素素才真的活了过来,就像是花苞绽放了颜色,枯木相逢了春风。理论上,作为素素青梅竹马的恋人,余琏应该对素素此刻的背叛感受到愤怒和伤心。
但实际上,余琏并不能欺骗自己的内心,他一点也不伤心,反而因为素素回忆时的喜悦而有些开怀。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素素虽然不曾难过,但似乎总是涂上了一层郁郁寡欢的暗淡。但顷刻之间,这种心情就被余琏自己压制了。
如果素素喜欢的是一个凡人,以余琏此刻的权势,用丹药把修为强行灌出来也不是难事。而且,在自己的照料下,也不虞出什么乱子。如果是其他修士,那就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可,可为什么,素素喜欢上的,竟然是一位妖修?
别的不说,单是这个消息泄露出去,就足以让灵霄颜面扫地。
……而且,余琏压根就不相信素素会幸福。
人不能脱离自己的社会关系而生存,妖也不能无视自己的血统。现在战争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人族修士获得了绝对的优势。余琏知道素素的眼界,她能看上的妖修,绝对是妖中龙凤。那么,素素的婚姻,大概也是灵霄仗势压“妖”的苦果。这样的结果,余琏光是想想,就觉得不能忍受。
所以,他宁愿此时此刻让素素恨自己。
余琏想,素素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苦心的,素素在温室里被保护的太好了,也许有一天她会走出去,但不是以这种道路。
最后,余琏叹了一口气,他伸出手,强制地把素素搂在了怀里。素素挣扎了一下,失败了。很快,余琏就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濡湿一片:“我知道你不愿意,但就算是为了我的面子好不好,婚礼之后我不会碰你的。三百年……三百年后,如果你此刻的心情不改,我就放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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