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傻到坦白说,是他说服武清自我消散、让他们见不到最后一面的。若是武清的鬼魂不散去,玄德怕是看到对方的一瞬间便失了执念,直接灰飞烟灭了。那时候还有什么契机能让妖魔反目、魔族内斗呢?
云渊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良善之辈,他为了这盘棋局早已不择手段。
玄德凝视了盒子半响,许久没有动弹。他认得这东西,这正是当年他用来装道家文章的木盒。魔君终是缓缓接了过来,拂去上面的尘土,拨开小锁的指尖都不禁颤抖着。
盒子里装着一摞极旧的纸张,上面是用凝固的血液书就而成的零碎字迹。
“死前金戈铁马,死后醉卧花下。我武清的一生倒也还算逍遥。”那个人苍劲的字迹扑面而来,一如千年之前的浪漫奔放,又比那时多了几分沉重与哀愁。
“哈哈哈,一个醉字,怕是又要送了几十万性命。”这般话语传出去怕是会让世人愤怒,可在玄德看来却满是触目惊心。他仿佛看到了那个男人用血代替泪水,将悉数苦痛化作自我嘲弄。
“每日都能听到熟悉的号角声,我早说过,没有比这更能穿透灵魂的声音了,那个人就是不信。”
“千年,实在太久了。那个人何时才会回来呢?”
“他怕是永远不会踏足这片土地了。我武清亦不知何日便消散在天地之间……说到底,还是不甘心啊。”
“听说最近人族出现了一种叫‘词’的东西?我也来做首词吧。可惜我不过是一介武夫,写了聊以自娱,要是那个人在,怕是能作出锦绣诗词。”
“他终究不在,他还是不在。”玄德看到此处以为自己会伤感,会悲痛,可到最后他却是笑着念出武清写的词的。
“独坐闲愁。断魂在否?”
“万里外、曾觅封侯。”当年他们远离国都奔赴此地,将生死置之度外,何等纵情恣意,一切历历在目。
“此生谁料,白发先秋。”我从雄姿英发到苦等千年,昔日故友尽数湮没在历史洪流之中,如今不过一介鬼魂,若是能变老,怕早已是两鬓斑白。如今这个世界上我相熟之人,唯剩玄德罢了。
玄德觉得武清就在他的耳畔低语,在嬉笑怒骂,放荡不羁。
“酒入豪肠苦咽喉,多烦忧;百岁之后,有泪难流,一回醉、身归何楼?”有些事经过再悠远的时间也不会淡却,反而愈发清晰浓重。再多的酒水不过是苦了咽喉,徒惹烦忧,如今连流泪的滋味都忘却了。不知我武清,是否还有回归人族故土的那一刻?
“都将诸事,付与千舟。”
“山盟虽在,人空瘦,莫得留……”玄德稳着声音念完了武清随手写的词,随后不自觉地轻斥了一句:“平仄不分,狗屁不通。武清你该多读书了。”语带温柔的说教让字句中满溢而出的悲壮更浓重了几分,可惜此地无人欣赏动容。
“哈哈哈哈,不写了,那个人看见一定要说我写得狗屁不通吧?老是摆出一副君子模样,实则比我还蛮横。”武清明明消散了,两人明明千年未见,他也将玄德的反应猜得一清二楚。
玄德甚至产生了隔了千年在和那个男人直接交谈的错觉。
“罢了罢了,若是有再见的一天,便是硬着头皮听他说完,又有何妨?”
“此生无缘。若有来生,携手同游,共赴战场可好?”
写到此处,再无下文。玄德手中蔓延开的血迹与武清的字迹融为一体,他周身的魔气一度变得透明。一个模糊不清的“好”字淹没在唇齿间。
“武清说,在魔族和人族之间,他选道家的玄德。”云渊提醒着玄德,他只能死在妖族手上,而不是自我消亡。
“我会为人族尽最后一份力的。”玄德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那个盒子,一副视若珍宝的模样。道家玄德吗?道家玄德心中唯有人族、武清二者而已。
“你这般活着,不累吗?”魔君侧头看着云渊,低低的声音里皆是讽刺。那个青年即将弱冠,却逼着自己将天下各族算计了个遍。活成这样,还不如死去。
“为了什么?青史留名?纵是留名也不过是毁誉参半的名声。人族鼎盛?让人族崛起大有其他方法,却偏偏将自己赔了进去。”云渊看似高高在上的玩弄一切,弄尽权谋,说到底自己什么也得不到,不知道图什么。
“我不过是选了最快的办法。”人族如何鼎盛?写诗写词,作各家名篇便可,圣道兴盛起来人族便不惧他族。可这要多少年?百年千年?而按云渊的做法,不过两年,人族便已立于不败之地,代价不过是他一人背负着不痛不痒的可笑骂名。
起码这一世,阿姐活着,友人继续做他的七国七子,神仙继续当着他永生的仙。
从此刻起,他云渊便不欠任何人的了,不好吗?
“我听说当年殿试之时,秦国的君主问了你一个问题。”玄德语气里倒没有什么被算计的恨意,如今这样的结局对他来说并不糟。罪孽洗刷不掉,起码还在死前能为当年他与武清所守护的人尽最后一份力量。
“他问,百万人和百世安宁,你选哪个。你说……”玄德重用云渊之前几乎调查了他的一切,却没想到当初被自己忽略的回答今日成了真。
“再赔百万人,又有何妨?”云渊淡淡地接过了他的话语,转身欲走。
天色已晚,再不回营帐怕是魔将们要急了。
“你没有赔上百万人,不过是赔上自己……”玄德看着青年的背影,平复情绪也起身回营。
虽然只剩一日,他依然是端坐在王位上的魔君玄德。而明日之后……天下大乱。
第86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玄德死了,死在人魔交战之前,死在临空一箭之下。
上一秒他还意气风发大放狂言,下一秒凌厉的箭矢便没入他额角魔骨之内,几乎是穿颅而过。那飞溢起的血花溅到了魔君身侧的云渊和无欢两者的脸上,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懵住了。
将士们脑子里不约而同闪现的念头是:明明是两军对垒的浩大开局,明明是生死一线的悍勇侵袭,怎么还未开打,对面己方魔君已亡?
云渊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或者说射箭的人本就是他安排好了。那人是当年在中央战场上剩下的死士之一,云渊暗中传信让其扮作妖族。射箭者乘着妖族特有的苍鹰,炫目的日光又模糊了他的容颜,下面的众人只能根据坐骑确认他是妖族。
云渊翻身跨坐到了魔君的马上,看似在撑着魔君的身体,实则是用自己不甚宽厚的背脊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他碰着箭矢的手不是小心翼翼地拔出,而是轻轻用力让其没入,玄德残余的意识也被青年这番举动带走。
最后的最后,玄德微微睁大的眼和云渊对上,那双昔日残暴疯狂的眼里悉数化作同情怜悯,然后归于平静。玄德中箭之时毫无防备,或者说他强迫自己毫无防备,将要害暴露在外,让空中之人一朝得手。
他千年前就该随着武清死去,苟延残喘这么多年,早已累了。就这样吧,今日起便会天下大乱,纷乱的战局终将结束。唯一可惜的是,他和武清不能亲眼见证人族今后的盛景!
玄德宽大的手似乎想触碰云渊,又像是想触碰云渊身后广阔的天空,然而终究是什么都未碰到,便已垂下。
云渊右手拖着玄德,左手猛然后伸,熟练地扯了根马侧篓子里的箭矢狠狠投掷到空中。他将圣力伪装成魔力,幽黑的火焰瞬间缠绕在普通的箭矢上,化作流光将空中盘旋的苍鹰一射而下。一切不过眨眼之间,鹰隼和鹰隼之上的伪妖族被灼烧的干干净净,唯余灰烬飘散在空中。
“魔君玄德……亡!”
“妖族啊妖族,他们怎敢如此!!!”云渊满面悲痛猛然回头,泛着血丝的眼一个个扫过身后的将领,锐利哀绝的视线让众将士不敢直视。无欢是在场唯一看到云渊小动作的人,魔君虽说被箭矢射得奄奄一息,命不久矣,但最后却是终结在那个故作伤感的青年手里。
无欢选择了沉默,魔族互相残杀,本就是常事。她既已站在了青年那一头,便会死守此事。
看来新的魔君,即将诞生!
“鸣金!收兵!”仗还未打,云渊便要率军先撤,人族那边倒是起了几丝喧哗之声,被圣人们悉数压下。现在局势不明,一切就像是一场大戏,虚假到不真实。魔君是生是死真不好说,要是魔族设下的圈套又该如何?刚刚那箭矢出自妖族手笔,魔族若是因此和妖族不死不休,对人族反而有利无害。
想了半响,圣人们终是任由魔族退去,准备先观望观望局势。
而之后的战况是人族永远想象不到的激烈,这次不是人与魔,而是魔与妖。
“圣历三千二百三十一年,夏初,魔族与妖族战于林野,死伤各半,魔妖主将同归于尽。”
“圣历三千二百三十一年,夏末,魔族鬼族共同鏖战妖族,妖族多路聚集,苦苦支撑……”
两个月来,满是血腥气息的战报连连传到百家阁内,这些圣人看得是喜笑颜开。他们已经从前线撤回来了,当初还在紧急备战,没想到现在是这般的大好局势。细细想来,妖魔鬼仙都伤亡惨重,人族莫名其妙地坐收渔翁之利,当真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