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存在,要么就是寡情薄幸,要么就是……野心大到什么都可舍弃。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
鬼才要是不择手段起来,这世界又会如何呢?玄德脑海里闪过不甚清晰的念头,随即又一笑置之。无论云渊想做什么,他都无所谓。因为自己只要弑了半圣毁了百家阁,便再无留恋。之后青年就算是捅破了天,玄德也不在乎。
“对了,我在战场上发现了一种很有意思的树,叫醉花树。”云渊像是没有听出魔君话语里的嘲弄讥讽,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语带笑意地对玄德说道。
“树?”玄德不明所以,他搞不懂为什么话题会突然扯到这东西上面,所以他只能重复着云渊的话语。
“既能开花,又能醒酒的树。”云渊慢悠悠地向自己单薄的衣衫里摸了摸,那白皙的手中虚握着深色的花朵,玄德隐隐约约瞥到了对方指缝间溢出的紫黑花瓣。
“呵,可笑。”开花的树遍地皆是,醒酒的东西应有尽有,这难不成还是什么稀罕的物事?还值得青年特意提出来?
“那棵是不同的。树上开的花与那妖族独有的醉生梦死一模一样。你不觉得很……”
“奇妙吗?”青年灵活地翻转着手腕,萎靡的花朵被直直摆到了玄德身前,从轮廓上还勉强能辨认出此花盛放之时的诡艳。
“是吗?”玄德终是神色寥寥,丝毫不感兴趣,甚至说有些烦躁。
“那可是屹立在战场东侧一千年的树啊,说来也够久远的。”
“听说那里原来只是个荒地,不知道怎么突然恢复生机,孕育出这样的树来。”云渊声音不疾不徐,每句话泄露一丝半点的讯息,慢慢勾住了玄德的心神。
“东侧?”玄德心下不由一颤。当年他与武清在东侧荒地上,以天地为证结为兄弟。他们充满生命力的鲜血洒在荒芜的土壤上,三年后偶然发现那里竟已草木葱茏。
“醉生梦死?”玄德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荒唐的念头,一瞬间的冲击让他高大笔直的身躯几欲站立不稳。
玄德表面好酒,实则最厌恶的便是酒液。醉生梦死他听闻过,却从未碰过。魔君不由自主地从云渊掌心拿起了那朵枯萎的花,慢慢移到鼻间,闭上眼仔细嗅了嗅。
是他熟悉的香气,可年代太过久远,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许是错觉也说不定呢?这般想着,玄德的指尖骤然用力,花枝倒悬的尖刺伤不了他掌心分毫。自己早已不是脆弱的人族,早已不是天真的道家少子……他千年前,便已是魔了!
云渊盯着玄德蔓延着血色的眼眶,看着他的挣扎犹疑,自然而然地又递出一杯酒水。
“试一试?听闻你好酒,这可是妖族最有名的醉生梦死,我好不容易弄来的。”
玄德愣愣地盯着浅薄剔透的酒水,伸出去接过酒杯的手比他想象的还要沉稳。他的心突然静了下来,静的宛如一滩死水。
魔君豪迈的将酒水一饮而尽,酒未入喉他便已放肆地咳了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饮的不是酒,而是什么穿肠的毒药。
“咳咳咳……哈哈哈哈……”玄德咳着咳着笑出了声,他以为忘记的味道竟早已在心底根深蒂固,潜伏着等他揭开醒悟。
“我做了些什么……醉生梦死,千年来我便在自己的世界里醉生梦死吗?”玄德的身躯渐渐介于虚实之间,情绪动荡到即将崩溃。营帐外那黑沉的天色愈发凝重,闪烁咆哮的雷霆像是在酝酿着一场风暴,等待为魔君的逝去悲鸣。
“武清。”云渊轻轻吐出两个字,一瞬间让玄德透明的身体再度坚实起来。那个魔君的眼眶已悉数化作猩红,散乱的黑发挡住了他晦涩的表情。
“他的埋骨之处……在哪?”玄德终是撑着身体踉跄地站了起来,沙哑的声音刮过云渊耳畔。他意识模糊,几乎是凭借本能地跟着青年来到醉花树下。
玄德沉默地看着盘虬的枝节,任由铺天盖地的凌散花瓣打落在身前。
啊,真奇怪,明明只是站在这里罢了,怎么会感受到那个男人的气息?真奇怪,明明他早就摒弃了人性,怎么会突然想起昔年的种种……一切的一切,清晰到不可思议。
“我武清……”
“我玄德……”
“在此立誓!”
“吾等二人结为异姓兄弟!死生相托,吉凶相救;患难相扶,福祸相依……”
“武清……”魔君抬手想移开沾染在脸上的细小花瓣,可不经意低头时,发现自己的指尖满是血色。原来不知不觉,他早已泪流满面。魔族没有泪,所以只能眼眶里流下的,只能是血了。
他将额头狠狠地抵在粗粝的树干上,近乎自虐般地将手指深深嵌了进去。
“这便是你选得埋骨之地。”
“这便是你用了一千年,想要对我说的话吗?”玄德温柔地低语。你想说你并非嗜酒暴虐,想说你心怀愧疚。如今这份心情,我接收到了。
“妖族,醉、生、梦、死。”玄德呢喃般地咬出了六个字。他尝了酒水的那一刻,便想起这就是千年前在军营中盛传的美酒,那时候要比如今的还要浓上数倍。
最可笑的是,真相明明近在咫尺,他却花了一千年来醒悟。
妖族为了算计当年在战场上过于蛮横的他们,当真是下了不少苦功!他蠢啊,他实在太蠢了哈哈哈……
“你早已知晓。”许久许久,久到从天明到天黑,魔君听不出感情的质询声传了出来。他知道,今日一切的一切,或许都在身侧青年的算计之下。
“也不算早,两年而已。”
两年之前,国试之初!
第85章 棋盘已现万族休
“两年,哈哈,两年了。”玄德低低地笑出了声,随后笑声越来越大,震得花树都颤动起来。那个魔君笑得放肆而疯癫,再无半分胜券在握的样子。
“你看了我两年的笑话!”那沙哑的声音就像是粗粝枝干摩挲着发出的声响,魔君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你究竟想做什么呢,云渊?”薄凉的夜风拂过,吹得玄德慢慢冷静了下来。他与其说是在问云渊,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既然云渊早已知晓自己入魔复仇的执念皆是笑话,那么他一开始便能点出事实使自己消散,让魔君之位空悬。为何偏偏又拖了两年?
“昔年你挑唆我联合鬼族对付仙族,导致仙族几欲灭亡,鬼族亦是群龙无首……”
“你却因此在魔族名声大振。是了,你在为自己铺路。”
“但这充其量不过让你为王之路更顺些。”玄德沉思着,仍有些不解,若是云渊想更容易些登临魔君之位,大有其他办法,何必大费周章?想了想他继续说道:“况且毁了仙族鬼族对你又有什么好处?魔族因此元气大伤,你纵是接手也不过剩下个千疮百孔的宫殿罢了。”
“这样下去,受益的只有……”玄德依靠在醉花树上,坚硬的树干抵着他单薄的背脊,支撑着他陡然不稳的身体。
这样下去,受益的只有人族和妖族啊!他不可能是妖族的人,那难不成这小子迄今仍站在人族这一边?他分明入了魔,双手又沾满了袍泽的鲜血,将来凭什么回人族!等待的不会是光辉与赞美,而是千夫所指,万年骂名!而同样获利的妖族又当如何处理?
玄德呼吸急促了几分,他隐隐觉得自己被对方当成了重要的棋子,早早被摆在棋盘之上。那个当年和他遥遥对峙的张狂小子,什么时候已恐怖至此?!
“我啊……从未说过自己要成为魔君。”云渊目光放空地听着玄德的猜测,终于回了一句。魔君上辈子间接害了他阿姐,又一手促成人族的大难,光是凭这两点,云渊也不会让他如此轻易消散。留着玄德的性命不仅是为了之后的计划,亦有让他品味绝望痛苦的想法。
云渊从来都是这般的睚眦必报。
“你若死在妖族手上,魔族会如何?”他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却使玄德瞳孔骤然紧缩。
如果他身亡,最有威望的云渊又直言无心王座,那么魔族绝对会和妖族死磕到底!他们不是为玄德报仇,而是以此为契机去争夺角逐魔君之位!魔族内部必然大乱,外部又不断和妖族互相消耗……
唯有人族,唯剩人族,独立于外,坐收渔翁之利!
真是好算计!这哪里是阴谋,分明是阳谋啊!玄德几乎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孤高地站在月光之下的青年一脸平静,仿佛说了什么微不足道的话语。究竟是何等的心肠,究竟是何等的远见,能谋划出这样的布局来?
“……你用几十万人族的性命来博得信任。但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被妖族杀死?亦或是你认为我会甘愿被妖族杀死?”许久,玄德问了一句,面上却流露出苦涩的意味。知道真相后,他确实甘愿。他甘愿为人族尽最后一份力的。就当是为自己为魔千年的罪孽做出的微不足道的补偿。
云渊沉默地看着他表情的变化,没有半分动容。
“这是我在树下发现的。”他看着想明白了的玄德,从锦囊中递出当日武清消散时留下的古老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