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走到一半,云渊便知晓对方的用意了。
“你看到了什么?”陆危楼最后带着云渊回到自己的营帐,揉着额头坐在了椅子上。他的眼睛被麦色的手挡住,少了几分迫人的意味。
“我明明……”若不是那曲《十面埋伏》,这场战役打下去不知要死多少人。为什么有人竟是敌视他的?真可笑。
“你明明救了人是吧?可这些士兵不是什么只会蛮力的武夫,他们大多是各国各县的童生秀才,会想不到妖族被激怒的结果?”
“就为了一个可能性,所以排斥我?”云渊尽量淡然地反问,手却不自觉的收紧。
“是。”
“这一个可能性,足以让十万大军陪葬。要是虎族之人全力一搏,不顾自己后方,人族必败。”
“这就是你口中那微不足道的可能性!”陆危楼疲惫地闭上眼,有些事情点到即止,不必多说。
“所以,离开战场吧。你到底是有功德的,他们敬你,不会直接对你表露不满。”
“但你若是留下来……”陆危楼像是在劝说友人离去,话语却反作用地在激怒云渊。
“离去?”云渊重复着这两个字,原本有些薄怒的脸又平静了下来,语气中有着怒极反笑的意味。
“陆危楼,你不必激我。”云渊从来都不傻。那个沉默到了骨子里的男人,真想他走,何必跟他说这么多废话?
“我第一次知道,你能说这么多话。”青年冷面含霜,上挑的桃花眼眯起,说不出的讽刺。
陆危楼定定地看着他,没有承认,也未否认。许久,轻轻地说了一句:“留是不留?”和聪明人说话,不必拐弯抹角。
“留!”云渊咬牙道。
怎么可能离去?他哪需要踩着他人的骸骨上位?!即使没有这些人,我一样平步青云。
“州试之前,我绝不会离去!”
“还有,陆危楼。”云渊狠狠闭上了眼又猛然睁开。“我云渊……”
“——绝不需你相让!”正三品参将,他以为自己是有多稀罕这个位置吗?只是闲来无事,找个目标罢了。
陆危楼听闻此言,挥手让云渊离开,留在原地目送着对方消瘦的背影。
“果然,少子都不好糊弄。”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难得染上了笑意,在这残阳半退之时,更是摄人心魄。
云渊是有错处,但功勋更是不容置疑。自己竭力将他带入军营,又怎舍得这般才华的人离人族而去?只不过是看他年轻,激他几句。
一切皆是为了人族。
如今只愿希望将来他真正踏入战场,不要恨自己才好。念此,陆危楼收敛了笑意,换下了身上的战袍。男人的腰腹处因为频繁的走动又开始渗血了,他面无表情地重新缠着绷带。
他不是云渊那般的重伤,他也不愿看着医家之人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伤浪费圣道之力。
世人皆道陆危楼脾气古怪,徒留一身伤痕。可谁人能知道,陆危楼目睹医道之人选择先救自己,导致袍泽身死的苦痛?就是这般,他才不愿意被治疗。
因为只有痛楚,才能让人时刻清醒,才能让人深刻地铭记这般痛楚。
权当赎罪罢了。
第51章 阴阳一遇执念生
“三天了,不休息吗?”和尘再次换着晕黄的烛火,小声问道。
云渊还在翻着从陆危楼那得来的卷宗,一只手捏着眉心没有回话。休息?咽不下这口气,休息什么呢?想起陆危楼那副模样,云渊就觉得怒火四溢。难道非要每个人都像他那样胸怀天下?抱歉,他真的做不到。他只承认自己有失考量,没有百分百把握便奏起曲子,至于别的……真呵呵了。
陆危楼想用自己的观念来改变他,未免太过可笑。等着吧,陆危楼自己别到最后被他拖进深渊才好。
“你先去睡吧。”云渊右手放下了那一份厚重的东西,左手开始回翻看过的战事,连余光都没有给和尘。
看来是真的火大了。和尘注视着一脸认真的云渊,能让这个心性凉薄的小家伙逼成这样,陆危楼也是好样的。云渊和陆危楼谈完后,便一直研究着军事典籍,辅之以军中卷宗,小家伙悟性极佳,以前学什么、做什么,都是轻而易举的,他从未见过对方认真成这般模样。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下,如今也染上了几分青色。和尘无法多言,只有回到自己的被褥上假寐,实际上云渊翻动东西的声响、甚至烛火摇曳的轻微动静,他听得分明。仙是无需睡眠的,若是某一天真的沉睡,便是觉得这个世界无聊到绝望了。
那样的话,大概便离消亡不远。
云渊撑了七天,最终还是俯在矮桌上睡去。他刚入眠,本该熟睡和尘便起身将他抱起放到铺上。青年纵使是熟睡,眉间仍微微蹙起,消瘦的身体、清隽的模样,一点看不出当初那指点江山的气势。
“真是疯了。”和尘定定地看了青年半响,叹息般吐出一句话。
真是疯了。仙人做到他这个份上,古今未有吧。有些东西,一旦陷进去,越挣扎陷得越深。
“云将军在吗?将军让他去主帐。”外面一个士兵叫喊着,声音洪亮,让入睡的云渊眉心皱得更深,宛若沟壑,那艳丽摄人的桃花印记都显得有些错乱。和尘一只手按在了青年的眉间,桃花仙平和的仙力缓解了云渊的烦躁。下一秒刚睡下的青年还是挣扎着起来,深呼了口气。
“陆危楼还真会挑时间。”云渊不带感情地说出这句话,闭着眼开始套上军袍。
“谢谢你了。”他暼过近在咫尺的和尘,便知道是对方将他搬到铺上的。和尘看上去纤弱腼腆,没想到力气还不错。
“没什么。”和尘偏过脸,满面的不好意思。
“不过我一直觉得军营里会很乱,没想到我们的营帐里空气还不错?”云渊和对方靠得近了,莫名其妙地闻见熟悉的桃花香气,像是能勾出人最深处的回忆。
“是你身上传来的。”和尘背过身,在云渊看不到的角度露出了齐光独有的暧昧翩然。自己可以将终年的单衣换作军袍,自己可以将举世无双的容貌换作清秀平凡,自己可以将淡然凉薄的本性换成害羞腼腆,可自己终究是桃花仙。
那个掌管世间桃花枯荣兴衰的桃花仙。这是灵魂深处都磨灭不了的东西,这份香气,他掩埋不了,也不想掩埋。
好在云渊常喝自己的桃花酿,两者的气味如出一辙。只要自己不点破,他是分辨不出来的。因为啊,这个世间,谁也不会想到一个仙人甘愿领着低微的军职,入军营与凡人同住。
有人若是有这般想法,大概会被笑叹一句“荒唐”。
“找我……何事?”云渊掀开主帐的门帘,声音微不可闻地顿了一下。陆危楼仍是那副沉稳凶猛的模样,然而他却未坐在主位,反而站在了来人的身侧。
“我是阴阳家的大儒,正二品将军,天和。”主位的男人容颜年轻秀丽,只是面色苍白,身躯单薄,一副久病不愈的模样。
天和?云渊慢慢握紧了手。他知道这个人。听说此人年少天资纵横,不惑之年变成了大儒。对于文人悠久的寿命来说,真是再年轻不过了。但他最出名的不是高绝的才学,而是十年前妖族举兵攻击边塞时,刚成大儒的他足足损耗三十年寿命,卜测天机,使得人族反败为胜。
这人虽面容温和,却心性执拗,敢作敢为。是个难得的英雄。
云渊知道他,却是因为云烟。从军之前,吕不群第一次郑重地嘱咐他,若是遇到天和,隐忍为上。因为天和啊,爱慕云烟。
云烟已死,对外的说法是与自己一同遇到魔族,她孤注一掷,引动天雷对敌,与魔同归于尽。这种解释,信的人便信了,不信的人,永远不会信。云渊与天和视线对上的那一刻,便知道对方是不信的。
一个大儒不在书院、不在主战场,反而来到此处,除了因为自己,还能因为什么?
“此地妖族兵力有些反常,我便请命来驻守。”天和声音有些轻,将缘由缓缓道来。说实话,这个病弱的男人应该是在云端被人供着的,他为了人族牺牲太多,还有望成就半圣,阴阳家的人早已不愿他来战场折腾了。
“然而我有私心。我来此地不是为了妖族,是为了烟儿。”他坦坦荡荡地说出自私的话语,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似乎还有些许血丝。
“她怎会死于雷霆呢?”声音很轻很轻,却因为隐忍的情感而炸响在云渊耳畔。别家的人不知道,可他天和身为阴阳家最是明白,云烟天资更胜于自己,当初还是他感于对方的天赋韧性,不顾性别一力支持,将其推上少子之位。
“云渊,你能告诉我吗?”天和是个大儒,身体却为了人族变得连进士都不如。他低低的声音甚至有请求的意味在里面,情之一字,让豪杰低头,让英雄缠绵。
“……因为我。”云渊竭力冷着脸,避开了回答。他要怎么说,说云烟来自千年之后?说云烟为了他魂飞魄散?说什么,什么话语能说得出口?他所能做的,便是背负那个女子的命,背负那个女子的期待与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