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这条青竹小道,又爬了一百多级石梯,一行三人这才来到F区。
张南晨生前只知道黎辛是季英的师弟,入校之后两人不知怎么就开始交往。正读大学二年级的季英原本一直走读,认识黎辛之后便坚持住校,连家都不大回。那时候张南晨正值事业上升期,创办的软件公司接了几笔大单,因此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等到他发觉不对劲,季英和黎辛的绯闻已经闹得全校皆知。因为季英平时杂事颇多,为了不影响学业,张南晨以公司名义在他所在的学院设立了奖学金,这件事还是辅导员婉转透露给他的。作为一个生意人,张南晨还是很有几分狡诈,收到线报才单枪匹马杀到黎辛寝室,敲开门之后果然看到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不晓得做些什么勾当,当下勃然大怒,对着季英就是一通大骂,耍足了长辈威风。
可惜,那也是张南晨上辈子唯一一次在季英面前占了上风,人家压根没给他第二次机会。
挑明了自己无可挽回的反对态度之后,季英与他僵持了几天就离家出走,一走就是一个月,音信全无。
张南晨那段时间简直心力交瘁,一边忙着公司和季英留下的几件案子,一边全城找人,急得头发都白了一片,就怕季家唯一的传人兼活祖.宗遭遇不测,对不起早已离世的师兄。
回想起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张南晨难免有些唏嘘,本来对待死者应有的敬畏之心不由也淡了几分。
若是没有黎辛出现,季英应当还是那个事事做到最好,不让他操一点心的完美继承人。
张南晨正暗自感叹着,身体忽然被走在旁边的钱斯尔一撞,一回身就看到他扭动着肥硕的身躯直接贴到了季英身后,活像个背后灵。
“胖子你干嘛呢?”张南晨问。
“我冷。”钱斯尔伸手抹了一把后颈,然后搓.着手指说,“你刚才不是说了吗,还实在觉得冷,就跟着季师兄。”
他又不是火炉,你要真见了鬼跟着他才有奇效。
张南晨无语的按了按额角,快走了两步,正想把钱斯尔拉到自己身边,忽然看到他手指上的水渍,不由奇道:“出了这么多汗?”
“不是我的汗,是刚在滴在我身上的露水。”钱斯尔忽然打了个冷颤,缩了一下.身体才答道,“刚才只有一小滴,现在越变越多了。”
他说着,歪过头给张南晨看自己的后颈。
张南晨忙低头去看,果然看见钱斯尔后颈上一片濡.湿,几股水痕蜿蜒而下直流下被白背心挡住的后背,简直像刚做过剧烈运动才会有的出汗量,连背心都被打湿了一大片,显出一滩水迹。
“季英,停一停。”张南晨拉着胖子猛然止步,扬声喊走在前面的季英。
季英闻声回头,张南晨便掰过胖子的后颈给他看,一边问道:“你记不记得刚才路过的竹林种的是哪种竹子?”
若是自己没有记错,刚才经过的那条小道两旁种植的应当是湘竹,此竹又名斑竹,因竹竿布满褐色云纹紫斑而得名,是常见的观赏竹。
这种传说为娥皇女英眼泪而成的竹本就是阴生植物,潮.湿避光,又隐含幽怨悲哀之意,大片种植极易招阴气。
时值正午而仍带露水已经十分不合常理,露水沾上人体又会聚气为水,煞是古怪。
看来,这里可能真有不干净的东西。
“湘妃竹。”季英稍一迟疑,也已经有了定论。
只见他双手仍插在衣前口袋里,神色如往常一般平淡,只是眼皮低垂,目光在虚空中凝成一点,过了几秒钟便又道:“我们快走。”
他说完,目光落到张南晨身上凝视几秒,然后似无异常的移开。
张南晨知道他刚才一定捻了探字诀感知周围可有异常,既然说出“快走”这两个字,想必果然有些不妥,于是也不再废话,拉着兀自喋喋不休钱斯尔加速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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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而复生(五)
F区既远又深,三人又走了三四分钟才顺着林间小道达到墓区。
十几座墓碑错综有序的立在林间,季英稍顿了一顿,忽然伸手在钱斯尔额上弹了一下,刚要给张南晨也如法炮制,后者却反射性的偏头躲过。等他察觉到不妥,季英突然凌厉起来的目光已经落到了他脸上。
“轻点儿,我怕疼。”张南晨只好苦着脸主动把头凑上去,找了个及其不靠谱的烂理由,拉住季英的手抵在自己额间。
真是要命,这臭小子的疑心病还是这么重,为了避免被当成冤.魂厉鬼上身给收了,还是主动一点为妙。
季英伸出右手食指中指,在张南晨额心上重重一划。
张南晨闭着眼睛,只觉额上有些刺痛,然后就听见晴天霹雳般的一声叱喝:“南晨!”
“嗯?”他忙张眼,茫然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季英,却只看见一张别无二样的冷淡俊脸,立即反应过来这小子刚才是以密语传音,若自己真被鬼怪冲身,这一下子就能把道行不高的怨孽给震出去。
见张南晨并无特殊反应,季英这才若有所思的又看他一眼,变转过身戏法一样从腰间的大口袋里拿出元宝纸钱,甚至还有三支棒香。
于是张南晨死盯着他的大口袋不放松,怀疑那里面是不是藏了个黑洞,怎么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都装得进去。
钱斯尔则显然已经习惯了季英的这一套,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从他手里拿了一支香,点燃之后甩掉明火,唠唠叨叨的走到黎辛墓前,口中念念有词。
张南晨只好也走上前去,接了一支香点燃,双手叠放并在一处,将香柄扣在大拇指下,装作默哀的样子,实则偷眼打量那方黑色大理石打磨而成的墓碑。
墓碑看起来还很新,以朱漆描字。据碑文所刻,黎辛死于2005年5月14日,立碑人却不是亲人,而是留下了在场三个人中,其中两个人的名字,正是钱斯尔和南晨。
黎辛竟然跟自己同年同月同日死!张南晨心里一震,猛然用力,差点把手中的棒香生生折断。
钱斯尔鞠了三个躬,将手里的棒香插在碑前,又用手拂去碑顶上的浮土,然后才拿过季英手里的纸钱和元宝,一一摆到上面。他边做这些事边说:“季师兄,你真是个好人,除了我和南晨,也只有你年年过来看他。”
其实张南晨非常想立即抓着钱斯尔问黎辛是怎么死的,死在哪里,为什么立碑人会是同学而不是血缘至亲?
但是他不能这么做,再多的疑问,也只能等到回到学校慢慢挖掘,不然难保不会在季英面前露出马脚。
其实张南晨最想知道的是,季英知道他已经死了吗?如果他知道自己将在不久后死去,还会不会为了一段同性间逆伦悖理的感情,义无反顾的离开相依为命八年的师叔?户口簿上的户主?法律意义上的养父?
他就这样执香立在原地,鼻端闻得浓郁檀香,眼前只见一缕青烟袅袅直上,整个人简直就像灵魂出窍了一样。
“南晨,南晨?”钱斯尔做完手里的事,转身便看见张南晨愣愣的站在那里,手里的香已经烧去了三分之一,忙伸手在他眼前一晃将人唤.醒,“每次你小子都要哭,这次一定忍住啊。”
“谁、谁哭了?”张南晨立即惊醒,忙抽抽鼻子,“干嘛!”
他刚回神就觉得手里一空,棒香已被人从手中轻轻抽走,原来是季英将两支香一起插到了黎辛墓前。
“走啦,我们去转转。”钱斯尔拉了张南晨,轻轻推着往密林深处走,“你怎么这么不上道,季师兄都开始赶人了。”
他轻声在张南晨耳边说,头都不回。
呸!
张南晨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季英要跟黎辛单独相处,刚才那是嫌他浪费时间碍手碍脚,便在心里恨恨的呸了一声。
男男相恋,天理不容!
想他张南晨对季英的这方面教育做得很到位啊,从他初中开始就见识过各具风情形形色.色的“大姐姐”,怎么到头来会喜欢男人?还为了他闹脾气,玩离家出走,简直不肖!
张南晨越想越是气愤,边走边回头,却只看到季英拉下了帽子,露出一张精致白.皙的脸,左手自然垂在身侧,右手食指中指之间却夹着一个分外眼熟的东西,招魂铃!
他还来不及诧异,人已经被钱胖子强行带走,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脆响,然后又是一声。铃音清脆悦耳,直直打入人的耳中,这铃音一声接着一声,由慢而快,而后越来越快,最后达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频率。
不用去看,张南晨也知道季英现在是在用怎样的身法、手势摇动招魂铃,这是季家的独门秘法,银铃招魂!
想要招魂,各门各派各有法门,但最佳招魂地点、时间却几乎是有了公论,在忌日这天至入葬地招魂,成功几率最大,耗费的法力最少。
季英是在给黎辛招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召回爱人魂魄一解相思之苦?还是另有其他目的?而且,在一天之中阳气最盛的正午给死人招魂,白白额外耗费法力,更有可能有损于死者魂魄,着实透着古怪。
张南晨没做太多思考,很快就选定了前面那个答案。原因非常简单,因为季家人,都是一脉相承的痴情种,一生一世只爱一个人,绝不变心。他的师兄,就是最佳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