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你怎知我没有后手?”
司幽惊疑地望向我。
“这封印本来是专为共工所制,只能困住我五十来天。本来这些时日也足够我毒发身亡,可惜……”
我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常羲机关算尽,却不想我其实只是一个靶子。解药我自然另外安排人去取了,不过三日,想来他便能够到此。常羲根深叶茂,我一直摸不清他的底细。如今要对付共工,他也只能将那些压箱底的同盟手下都拿出来亮一亮。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在此养几天伤,回去便能将其一网打尽。”
司幽道:“可端华宫中,并没有谁奉命来大荒,否则常羲一定会知道。”
他顿了顿:“是宫外之人?”
我点头:“是采鸟。”
司幽一言不发,沉默片刻后才静静道:“我以为他隐居多年,早就不问世事。”
我猜司幽有些吃味,便将他揽入怀中,笑道:“他虽忙着生孩子,可我毕竟管了他许多年的饭食。我要他来,他便不得不来。”
司幽点点头,在我耳边道:“不错,帝鸿,你总有颇多算计,叫人怎么也想不到。但他想必应当是你最后的一手棋了吧。”
我侧头,正想与他解释一二,却忽然感觉胸口毫无征兆地一凉。
那是一柄匕首,穿胸而过,那么利,我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但这只是暂时的,一股暖流从刃尖汇聚而来,与原本就有的两道彼此厮杀的力量绞在一起,痛感排山倒海而来,我身体一颤,呕出一口血来,却只觉得茫然。
“为什么?”
之前并非不痛,只是我既然已经习惯了,便索性一直忍着,可这从内里一点点搅碎我血肉的感觉,纵然是我也实在难以忍受。轻微的麻痹感从指间漫上来,我的视线不清,却本能地将司幽又抱紧了一些,刀刃随这动作又推进几分。
“为什么?”
我像是抱着一把利剑,抱得愈紧,伤得便愈深,分明知道原因,却还要忍不住地追问。
这世上有那么多死法,他却偏偏为我选了这最痛苦的一种。
血腥气开始弥漫,沉寂片刻,司幽终于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使命。
他将全部的修为都传到了我的身上,近乎莽撞。与共工不同,司幽没有术法做引导,丹田一时枯竭,这么做便是必死无疑。如今他已声若游丝,却依然句句成章。
“只有我才有可能得到你的信任近你的身,这才是常羲真正安排的杀着。帝鸿,对不起,我与你说的并不都是假话,但你心思深沉至此,又有可能与共工余孽联合,我已问清了你所有的后手,便不能再放任你活着,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黑色的长发零星挡住了他的眼睛。血不断地涌出,我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道:“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了帝晨?”
“是。”司幽顿了顿,语气里忽然带出了浓浓的恨意:“这一刀,只是为了帝晨。”
……总以为自己演了一出好戏,却发现身边之人其实才各个都演技过人。
我终于笑出声来,下巴抵在他的肩头,笑得快意而癫狂,又重重地咳嗽起来,咳得几乎撕心裂肺。
我平顺下气息,轻声道:“可惜了,你这样做,我顶多身受重伤,还是死不掉。”
司幽抿唇,缄默地望着我,我抓住他的手腕,发现他的身体抖得厉害。
他早没了挣扎的气力,我笑了笑,极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开口道:“那样杀不了我,这样才行。”
随即用力,帮他捅进了我的腹中,同时另一只手也探进了他原本就有的那道伤口,抓住两颗内丹毫不犹豫地往外拖拽。
司幽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做,猛然弓起脊背,瞳孔一下便涣散了。我视线已然模糊,眼中映不出他的表情,便索性施了个法让他睡去。
内丹被夺的感觉着实很疼,怪不得司幽那么恨我,恨到想杀了我。何况一命换他一命,将我的内丹给他,也算是两清。
并非生无可恋,只是不能不死。
铅色的天空渗出一点血痕,浓云渐渐散开,但炽烈的日光已然褪去,黄昏。
夕照将我的视野染得一片橙红,我松开手靠着崖壁,任由昏迷的司幽摔在地上。血缓缓地漫开,浸湿了脚边的黄土。神智一点点离我而去,夜色侵袭带来微寒,一点点占据着我的身体。
有些东西强求不得,何况他们一群好人杀了我一个恶人,着实是天下正道,本来就没有道理可讲。
只是有一句话我原想告诉司幽,却到底没有机会。
——帝晨,其实非我所杀。
☆、第 11 章
神族和妖族的寿命长久,便不把时间当成一回事,工作效率往往十分低下。此后过了足足一个月,常羲才正式宣布我的死讯,随后又向天下宣读了我的十大罪状,据说头一条便是谋害先王帝晨。
为示惩戒,他不允许我的灵位入栖灵塔,又因我受重伤后将内丹给了司幽,理应灰飞烟灭,肉身尽毁,常羲便在大荒不周山下临时修了个十分寒酸的衣冠冢,坟上立了一碑,碑文不言我生平,仅书“思过”两个大字。
魔头既除,四海八荒于是普天同庆,众人奔走相告,深觉老天终于长了眼睛,一个个排着队拥到坟前,只为在我的墓碑上吐一口唾沫踩上一脚,以示自己正气浩然、嫉恶如仇。
这种行为听说很是带动了那一带旅馆酒肆的生意。半年不到钟山附近的妖族们便赚了个盆满钵盈,纷纷摸着鼓起腰包,诚挚地希望我能爬起来再死上个十次八次,常羲的威望也得到了空前的提升。
“……全是小人嘴脸。常羲用腾空剑救出司幽后,立刻封了他大护法,司幽竟也不声不响地受了。而高阳那颗墙头草,如今更是完全倒向常羲,口口声声君上君下的。”
采鸟眉飞色舞地转述完消息,在八仙桌的对面吊儿郎当地翘起二郎腿,举着酒碗喝下一大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才分出神来摇头晃脑地对我接着说话。
“唉,除了我,还有谁是真真正正想着您的吗?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主上您可就惨了。将您引出端华宫,又在路上一步步削弱您的实力,同时确定司幽在您心里的地位,最后再让您最在乎信任的司幽捅上这最后一刀,啧啧,常羲这小子,手段可真是龌龊。”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人真是太会聊天了……
我原本正偏头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听到司幽这个熟悉的人名,眉头一挑便波澜不惊道:“就算你不来,我也不至于死。”
我原本的计划,是吃了解药再慢慢解开封印。反正以共工的性格,他一定会先行出手,前往端华宫灭了常羲这个想利用于他的小人。而他俩斗个两败俱伤,我正好渔翁得利。
况且就算常羲真的派人来杀我,我虽伤重,也还有四成功力,加上采鸟相护,撑上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只要拖过这段时间,一旦我伤愈脱困,常羲就根本没有抵抗之力,如此便能将宫中所有潜藏的心怀不轨之人全都揪出来,顺便还能除了那个让我一直头疼的共工……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共工竟以元神做引,强制突破封印,只剩七天可活,而我则被司幽所伤,根本没有一战之力,想如之前那般慢慢解开封印,那就是在等死。无法可想,我也只有将计就计演了一出苦肉计,将内丹给了司幽,从而把共工之前给我的修为全转移到了他身上,以此脱开锁链束缚,金蝉脱壳与采鸟汇合。
这样重的伤,谁都以为我就算逃了,也会魂飞魄散,而我本来也应该魂飞魄散,可我一直防着这一天,暗暗为自己留了一张底牌,这才替自己留下了假死的余地。
从未有人见过我的原身,而我帝氏一族,其实乃上古龙族。与司幽那等由蛟蛇后天化成的虺龙不同,帝氏生来便有龙珠,无需修炼,便有改天换地之能。我失了内丹,便是靠这一颗龙珠撑了下来,甚至修养了些时日后,法力竟恢复了两成有余。
“就是我一个人,也能活下来,不过处境更难些罢了。”想了想,我又补充道:“这些事虽与之前谋划不同,但总归还在我掌控之中。”
采鸟放下酒碗,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借着身高优势出手摸了摸我的头顶,扯着嘴角笑眯眯道:“主上事到如今还要嘴硬,真是顽皮。”
我眼皮登时一跳,拨开他的手,冷冷微笑道:“不及你顽皮。”
采鸟打了个寒战,讪讪地收回手,努力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叹气道:“您丹田受损,成了这人间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常羲可是快要称帝了,您这个样子,怎么才能在众人面前现身阻止他?”
“不会太快,常羲登上帝位,正是名不正言不顺,他杀了我,也是弑君。这罪名,怕是比我的还要重上几分,毕竟我姓帝,而他不过是个臣子。因而他必须将我踩入尘土,把帝晨奉上神坛,才能让众人信服他弑君夺位的合理性,才能借帝晨的势才能有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