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时候若换成采鸟,不嬉皮笑脸地躲到我的身后便算好的了。哪怕是蠢,浮游这次也蠢得忠肝义胆,深得我心。果然这世上,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家的老婆,以及别人家的下属从来便最是让人羡慕。
真是可惜了……
我拍了拍浮游的肩膀,示意他将武器收起来,随后直直望向玄嚣道:“孟且在哪里?”
满室茶香,一片寂静。
片刻之后,玄嚣收回目光,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水,淡然地笑了笑,站起身来对我说道:“我有一件宝物,珍而重之地放在手里,却不小心打碎了。孟鸿,我带你去看看罢。”
他既然这般说,照情况来看,我以为自己会看到被囚禁的孟且,或者索性就是一具尸体,一块牌位,却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块橙黄色的水晶。
这巨大的晶体仿若凝聚成实体的月光,占据了幽暗房间中的大半空间,莹光的波纹微微地漾动着,勾勒出其中一个模糊的人形。
火光明灭,我眯眼,发现那是一个身材颀长、全身赤.裸的男人。视线逐渐上移,我与水晶中的人忽然毫无准备地四目相对,便觉得有一股寒意从脊背上窜起——他原本该有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两个黑黢黢的空洞,吞噬着一切投射而入的光明,像是一对正痛苦张大、无声哭喊的嘴巴。
这个男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厉鬼,索自己的命,也索别人的命。
我敛去唇边的笑意,若有所思地问道:“这是孟且?”
玄嚣在我身旁叹息般地轻声回答:“不错……一年前,他在我面前生生剜掉了自己的眼睛,又在自己的脸上划了数十刀。”顿了顿,他继续道:“脸上的伤好治,可失去的眼睛却没有办法。”
我道:“所以你找崇军,是为了要他的眼睛?”
“当初将孟家灭门,孟且知道后很不高兴,所以后来得知有一个三岁孩子逃脱,我就没有赶尽杀绝。如今看来,阿且果然是对的。”玄嚣眼中满是温柔,理所当然地说道:“要给阿且的,自然该选最合适的。有了亲族的眼睛,他定然能早日恢复。”
果然如此,没有人天生没有感情,玄嚣既然有了软肋,便省了我许多手脚,至此已然不足为惧。
我于是勾起嘴角,漫不经心地开口,落下了第一颗棋子。
“孟且那日,原本其实是想要自尽的,是不是?”
空气一滞,玄嚣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直直地刺向我。
“你将孟且困在这里,是因为他恨你,并且无时无刻不想着死。”我不为所动地回望他,坦然地淡笑道:“玄嚣,不要摆出这副表情,你明明很害怕……不如让我试一试,我能劝服他。若我成功了,你便替我做一件事吧。”
玄嚣拢起眉头,目光沉沉:“若将此事当成一个玩笑,就算是你,也会死无全尸。”
顿了顿,他挥手解开禁制,道:“好。”
水晶倏忽碎裂,孟且轻轻落在床上,立刻摸索着翻身跌下床,侧耳听着我们这边的动静。玄嚣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转身出去。
看来我的信用还算不错。
看着玄嚣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我无声地笑了笑,随后扶起孟且,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唯一的一句话。
并非劝解,而是约定。
我在孟且不可置信的表情中,压低了声音淡淡说道:“迎合玄嚣获取信任,我一月之后救你出去。”
一个人毅然求死,心里却不一定想死,只是不想这么活着罢了。被囚禁十年之久,无论是怎样虚无缥缈的希望,孟且都会伸手抓住,他答应我,并非因为相信我,只是因为他已太过绝望。
玄嚣爱上了孟且,这是我的幸事,却让孟且自此跌落了深渊。别的不说,没有衣服穿,没有美食吃,这就没有几个人能够忍受。
这主要是因为玄嚣认为,衣服太过粗糙,会磨破孟且的皮肤,食物太过粗粝,会伤害孟且的肠胃。因此他将孟且赤身裸.体地放在水晶之中,强行令他辟谷,只用法力维持孟且的生命。
孟且宁死不屈,我完全可以理解。但在我看来,他们其实原本不必相互折磨。虽然结果堪忧,但玄嚣委实是尽其所能在对孟且好,只要是孟且的要求,不管有意无意,他都会去尽力做到。可偏偏孟且性格刚烈,所有的不快与恨意都憋在心底,从来不会简简单单就说出口来……
可见不管夫妻还是夫夫,及时沟通都应该非常重要。我相信,若非总是冷脸对冷脸,宫门口大街上那家馄饨店的老板,就不会用老板娘的洗脚布擦了大半年的脸了。
“主上,您要我查的我都查出来了。”采鸟抱胸翻了个白眼:“我倒是辛苦,您却成天里在穷桑城里游来荡去,不务正业。能不能把计划告诉我,也让属下心里也能有个底?”
夜色正浓,抽穗中的野草漫不经心地铺满了整个荒野,在春风中荡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涛。那日之后又过了两天,我与采鸟在城外相约见面。
“原来如此。”我没有理会采鸟的抱怨,自言自语道:“也就是说,当年杀害孟家老小的并非楚夏邑,而是玄嚣。然后他又借此讨伐国君,以孟且的名号登上帝位。”
采鸟撇了撇嘴,继续道:“此事有几个朝臣是知道的,可不知为何他们都保持了沉默。想来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性命牺牲了楚夏邑和孟且吧。”他眼珠一转,开口问道:“主上,您当真要救孟且,不如借他人之口说出真相,煽动民众打进大瑶宫,怎么样?”
我笑了笑:“真是天真,你以为普通百姓会为了这种事豁出性命么?”
谁篡权,谁夺位,阴谋诡计,王朝兴衰,百姓们其实从来不在乎。只有活不下去时,他们才会拿起兵器保护自己,但这并非因为这些民众有多么愚昧,不过是因为他们的要求太低,只要有一口吃的就足够他们欢欣鼓舞。与高高在上的皇族不同,对百姓来说,往往活着就已竭尽全力,哪有闲暇去关注其他?
采鸟叹了口气:“那您说怎么办?我是不会因为一个人族,便去和雷神玄嚣硬碰硬的。”
我挑眉:“我并不准备救出孟且。”
采鸟瞪大眼睛,张目结舌道:“那十天之后怎么办,孟且发现自己被忽悠了,肯定要吹枕头风,到时候……”
“不错。”我淡淡地说道:“所以我要杀了孟且。”
孟且不死,玄嚣就绝无可能腾出手来做其他的事。
局已经布好。此前我一直在穷桑城里闲逛,却将浮游留在了那里。所有的安排全通过浮游去做,届时再将所有污水都泼到他的身上,告诉玄嚣,浮游其实是常羲派来安插在我身边的刺客,祸水东引,既能不费吹灰之力除掉来历不明的浮游,又能顺便促成玄嚣与我的结盟,正是一举两得。
采鸟不能置信地看了我一会,随即疑惑道:“万一浮游告密,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得知他的动向。”我似笑非笑地回答:“何况他只以为我要救孟且,知道我真实目的的人,此时只有你一个。”
采鸟笑得勉强:“承蒙主上厚爱,所以我得多干活是吧。”他认命地摆了摆手:“那您自己小心,我再去看看有什么其他的消息没有,过几日再来与您碰头。”
我颌首,看采鸟踏着大片柔软的青草离开。
帝晨想做一些好事,偏偏却是个好人,所以死了。既然此路不通,我便只有用自己的办法。我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因为即使再来一次,我也依旧会如此选择。实在是有些人,有些事,看清了,也就看轻了。
春草萋萋,月上中天。
我松开紧握的左手,那里是一张不起眼的小纸片,刚刚从采鸟身上取下,如今已经变得漆黑。
这种纸片,我在浮游身上放了一片,在采鸟身上也放了一片,一旦他们违背我事先设下的某个条件,纸片就会变色。
这只是一个出于谨慎而长久养成的习惯,原本以为,唯有采鸟是无论如何不会背叛我的,事到如今,却也不得不承认。
吾行太远,孑然失其侣。
天上地下,只剩我自己一人可信。
☆、第 14 章
很多人只听传闻,便觉得我心思歹毒,工于心计,毫无人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专门干些草菅人命、惨绝人寰的恶事。
传闻不可尽信,因而我在此必须澄清一句:他们的想法——其实都是对的。
因我自己就将背信弃义、阴谋诡计当成吃饭喝水一般理所当然的事,对于别人的背叛,感触就十分有限。花了半天时间整理思绪,我已决定要利用一下这件事。
采鸟与常羲的人见过面,并且隐瞒了这件事。他们谈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既然还未有大军杀到,便说明采鸟暂时没有说出我的下落。若事情到此为止,我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如果采鸟还有进一步的行动,那这便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四月春末,花晴帘影红。
我丢开酒壶,站起身来,看阁楼外蔷薇花海,深深浅浅的红色肆无忌惮地遮断了我的视线。浮游随意地倚在一根柱子旁坐着,懒懒地看着天空浮云飘过,像是只无聊地趴在阳光下,不时甩着尾巴的矫健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