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早有二楼的同事在窗口等着她们,又拉又推将母女送到了二楼。
“没事吧?”大半夜的整个厂的人都醒了,紧绷着神经。
同事家屋里开着瓦数不大的灯,照得陌生的屋内潮湿阴暗。
同事拿来干燥的浴巾和热茶水给她们喝,王昱童握着热腾腾的茶杯还在禁不住地颤抖。
她无法从阳台上离开,就算妈妈喊她进屋她也没动,一直望向卫生所的方向。
“你别担心了。”
仇秀珍过来将她的头发擦干净,“你和我一起进屋来,一会儿你爸爸和其他同事会去把祁因妈妈抬下来的,肯定会没事的,好不好?”
王昱童埋在浴巾里的小脑袋点了点,仇秀珍又开心又心疼。
同事拿来些干净的衣服让她们俩换上,同事家里没有小孩,自然没有适合王昱童的款式,一件花衬衣和西装裤,整个人看上去凭空长了十岁。
王昱童有些不好意思,想着如果一会儿祁因看见她穿成这样,不知道会不会被她笑话。
王建国没时间休息又出去了。
这回几个同事弄来大轮胎和一个大木箱,都是从车间里冲出来的。
他们用绳子和铁丝将木箱和轮胎捆在一起,做成简易的船,再从家里抽来柴刀,把之前的门板劈开做成船桨,去接更多的人从危楼转移。
“你自己一定要注意安全!”仇秀珍趴在窗口叫道。
“知道了!你带着小童先睡吧!”王昱童喊:“爸爸!救祁因!”王建国:“知道了!”王昱童自然是睡不着的。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大雨还在继续下着,就算天际间出现了一丝光亮,也不足以让她安心。
她不想从窗边走开,仇秀珍也没逼她。
王昱童看着那艘丑陋的小船摇到了祁因家楼下,几个男人从窗户爬进去协力把杨素托了出来。
杨素全身瘫痪没有一点力气,脸上也是茫然不知的表情,臃肿的身体让几个年轻的男子也很费劲。
王建国把祁因的被子都卷了起来拧成绳子,结在一起,绕着她的大腿又在腰间缠了一圈,测试一番足够结实,边准备往下放。
“我喊一二三就往下放,下面的人接着点!”“来吧!”“一二三!”“接着了!放心!把那个小孩子也抱下来!”刚才拖着杨素下去的年轻男子回头看祁因,却不想祁因根本就不是对方口中说的“小孩子”,分明就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年轻男子犹豫了一会儿没好意思马上上去抱祁因,祁因迅速回应:“没关系,我能自己下去。”
男子让出路让祁因自己走,等她爬上窗台时握住她的手,嘱咐她往下爬要小心。
祁因虽然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可她的确是学校的运动健将,让王昱童没了半条命的八百米考试她是班里第一名,校运会跳远轻松夺冠,这点高度对她来说不构成威胁。
看祁因和她妈妈一同获救,坐在小船上缓缓地朝这边来,王昱童的心才算是从高处落定。
总算是有惊无险……今天应该不用上学了吧。
王昱童和祁因坐在阳台上,睁眼看天明。
等到上午八点多,大雨已经渐缓,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零星小雨。
天际灰沉沉的,厂区浸泡在黄色肮脏的泥水之中,不断有沙发、木门、衣服和厂里的零件从远处飘出来。
王昱童靠在祁因的肩膀上没了气力,很困,但却不能去睡觉,总怕睡着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事,她又要和祁因分开。
“这水要什么时候才能退啊?”王昱童的眼睛都肿了,特别酸涩。
“现在雨不怎么下了,看水里那些东西都往一个地方飘去,应该是已经在退水了。”
王昱童的手覆盖在祁因的手上:“你怕吗?之前?”祁因摇头。
“为什么你不怕?”“你是说死么?没什么好怕的。”
王昱童奇怪:“你不怕死?”“死了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用担心不用失望,也不会难过。
就害怕也是死之前的事,死之后一切都不存在,有什么好怕,反而觉得轻松吧,挺好……“王昱童那么害怕的死亡在祁因面前却是不值一提,甚至觉得那是一件快乐的事。
祁因的悲观情绪让王昱童很不舒服:“死了之后就见不到我了,也可以吗?”雨停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
铅云一片一片压着,没有一丝缝隙留给蓝天。
6.22特大洪灾对于日光小镇来说是一次重大的冲击,经济损失巨大,死伤人数尚在统计。
王昱童家全数被淹,幸好当时仇秀珍留了个心眼把最值钱的家当都拿了出来,而且将门口堵上了棉被,之后涌进家里的水也算是被过滤了一道,不算太毒。
电器之类的东西被泡坏还算是小事,一些珍贵的照片都被泡烂才是最大的损失。
仇秀珍抢救了一批彩色照片,晾干后照片上斑斑点点。
她年轻时候和王昱童婴儿时期拍的黑白照一泡水就糊了,算是全部玩完。
“哎。”
仇秀珍可真难受。
“照片再照嘛。”
王昱童安慰她,“妈妈别难过。”
仇秀珍说:“照片是可以再照,但是过去的珍贵记忆只有这一份,没了就真没了。”
那段时间王建国和仇秀珍在饭桌上最常聊起的都是这次洪水的事。
说不仅日光城,全省乃至全国很多地方都发了大水,死了好多人。
“别说全国了,就咱们厂里也死了好几个。”
王建国一边喝酒一边对舅舅说,“我开车把秀珍和小童送到祁先军家再往外开没几步就熄火了,水疯了一样往上涨,我蹚水走了一段路听见一楼有人砸门,有个老太太困在家里了。”
王昱童问:“哪个老太太?”“你妈妈一个车间同事,林叔叔他母亲。”
“林叔叔呢?”“林叔叔那时候不在家。”
王建国模棱两可道,“然后我想把门打开,结果门口堵了一大堆乱七八糟冲过来的垃圾和石头,正巧你陈兵叔叔住在楼上,他马上爬下来和我一起把门卸了。”
舅母道:“门都卸得掉?”仇秀珍:“那栋楼年龄比我都大,建厂第一批建起来的,一拽就掉。”
王建国接着道:“把门卸掉之后见老太太一个人在家,那时候水就到胸口了,一楼马上就要被淹,我和陈兵一起推着门板进去想让老太太坐到门板上带她出来,结果她还不出来。”
“为什么啊?”王昱童又问,“她不想活了吗?”王建国叹了口气,看了仇秀珍一眼,把刚才没说的话说了:“老太太90多岁了,腿脚眼睛都不好使,那个林叔叔带着老婆孩子和狗跑了,说一会儿来接她,结果被大水困住了没来。
老太太估计心里也难受吧。”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仇秀珍愤慨,“妈妈都不要,抱着狗走了?”“这种人放在过去要砍头的。”
舅妈说道。
“后来呢?”舅舅问,“人救出来了么?”“嗯,我和陈兵直接把她扛起来丢门板上,老太太还寻死觅活的。”
王昱童“哼”一声说:“林叔叔那么大人了都不如祁因。
看祁因多孝顺,她妈妈不走她也不走。”
当时在饭桌上谁也没接她的话,后来上厕所出来时王昱童偶然听见爸妈的谈话。
仇秀珍说:“……当时多危险啊,如果不是你们几个,杨素和祁因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杨素这辈子估计是没指望了,可祁因还小,学习还那么好。
哎,可惜了这孩子。”
王建国道:“咱们能帮就多帮点吧,看咱们家小童多喜欢祁因。
难得的好孩子。”
正值期末,王昱童的书本和笔记自然是全部牺牲,家里也不能住,只好暂时住在同城的舅舅家。
班主任知道了王昱童家的情况,号召同学们捐出作业本、笔记和练习册给她,弄得王昱童很尴尬。
她不觉得自己需要这些,没了让爸妈再买就是,捐这些东西搞得她很悲惨似的。
祁因传来纸条:你就收下吧,毕竟是大家的一番好意。
不过,好烦哦。
王昱童回复:我总算知道你之前为什么不高兴了。
大灾能夺走很多东西,却也能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事。
祁因说王昱童一家是她和她妈妈的救命恩人。
在洪水的冲击下,最后卫生所整个楼都变形了,彻底成了危楼不再使用,厂里计划着推倒再建。
若当时她们没有被及时疏散,真不知道最后会不会有危险。
祁因一家也转移到她表姑那边去住。
她们两人住在日光城的两端,分隔甚远,无法一起上学放学,每天在学校里见到面都像久别重逢的战友,无论上课下课都形影不离,做个实验都要挤在一起。
祁因更是主动提出给王昱童抄笔记,辅导她英语,让她能好好地度过这次期末考试。
王昱童实在不喜欢英语,对于英语的认知还停留在小学时教的26个字母,除此之外只会最最简单的hello、how are you、fine,and you之类的句子,甚至连student这种稍微长一点的单词都记不住,更何况语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