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不能说’?”受德已经听够了这三个字,“说出来又能怎样?”
又能怎样?无非一死。比干已经是行将入土的老人,就算没有遭天谴而死,他又能在受德身边留几天?比干想了想:“受德,如果我不在了,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叔父,我不是小孩了!说出来,让我和你一起分担。”
如果说出来,以后受德就得独自面对一切了。不过他说得对,眼前的人早已不是需要比干处处为他打点的小孩,如果他非要知道……
“好,我说。”比干从受德身边退开,“还记得你小时候做过的莲花和鲤鱼的梦吗?你梦里的亭台楼阁是西王母住的瑶台,你前世是瑶池中的莲花,我是池中的鲤鱼。”
比干说出的话像是带有什么魔法一般,分明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天上的乌云突然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
“西王母不喜欢你,所以将你投生到一个气数将尽的国家,让你投生在王室,贵为一国之君,掌握生杀大权,弄得人间生灵涂炭,她就可以借口除妖斩魔,让你形神俱灭。”
乌云笼罩了天空,天地间一片黑暗,只有比干的身影白得刺眼。狂风吹得他的宽袖长袍在半空中不住翻飞,好像随时会把他吹走。受德想去拉住他,可以他能托梁换柱的蛮力,竟然都抵不过此时的狂风。
“但是如果你能做个千古明君,西王母就找不到让你魂飞魄散的借口了。所以我不惜违反天规,跟着你下凡,不择手段地要让你登上王位,还要你做个无可指谪的人。看到你的成就,我以为我成功了,可是你不敬神,还在凡间仿造瑶台。这样的大不敬之罪足以抹杀你的所有功绩。”
狂风吹得飞沙走石,受德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能听到比干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其中夹杂着隆隆雷声。
“叔父,别说了!”
然而比干的语速只是越来越快:“天机不可泄漏,不然会遭天谴。我本就是私自下凡,更怕被抓回去,不能留在凡间帮你。所以我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能说。还好,现在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闪电撕裂天空,雷声越来越近,受德可以听见比干的声音在颤抖。
难怪他那么害怕打雷。
“叔父,别说了,”受德挣扎着走向比干,伸手去抓他飘飞的袖子,“我不能没有你。继续留在凡间陪我,别走……”
“已经晚了!”比干抬起头,不似凡人的清俊容貌在被乌云遮得不见天日的黑暗中发出朦胧的光,成为天地间唯一一抹刺眼的白,让人不敢逼视,“他们来抓我了。”
“叔父,要走就带我一起走!”
受德好不容易抓到比干的手,却被他一把推开:“红莲,毁了这大不敬的瑶台吧。善待苍生,来世我们或许还有机会再见!”
像是容不下这只属于天上的宫阙出现在人间,随着隆隆雷声,闪电从天而降劈在摘星台上,晃得天地间一片刺眼的白色,什么都看不见,接着便云开日出,天气晴朗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是摘星台上的比干已经不见人影。
*****
丞相被雷劈死,足以引起民间惶恐,受德只能对外宣称比干是病死。宏伟的比干墓被誉为“天下第一墓”,里面埋的却仅仅是比干的衣冠。
按照祖制,王公贵族薨逝,妻妾仆婢都要殉葬。妫氏不是不愿意陪着丈夫长眠,可是为了能保住腹中的胎儿,还是求仲衍带着她连夜出逃,逃亡途中在长林石室之中生下一个男孩,起名为坚。
不能在大邑商待下去,仲衍只能陪着妫氏带着坚一路逃到西岐。
得知比干已死,姬发大喜过望。坚是在林子里出生的,于是姬发赐坚林姓,即为林氏的祖先。仲衍以为妫氏能在西岐得到善待,不料姬发收下林坚,回头便要杀妫氏和仲衍。尽管仲衍侥幸逃走,妫氏被杀,尚在襁褓中的林坚也落到了姬发手上。
仲衍回到朝歌请罪,却只看到受德满脸疲惫地支着额头闭目养神,似乎多说一个字都会把他累垮。
一旁的恶来则是不屑地打量跪在下面的仲衍:“你以为你自己有多英雄了得?如果没有大王派人暗中保护,光凭你一个人带着个老太太和一个婴儿,能那么顺利地逃到西岐?”
难怪仲衍还什么都没说,受德就已经知道一切。“大王……”
受德只是疲惫地摇头:“时也,运也,命也,怪不得你。”埋葬比干的衣冠,像是耗尽了受德的元神,让他一夜之间就仿佛老了十几岁。任谁都看得出来,受德没有逼迫比干家的奴婢殉葬,却恨不得自己跳下墓坑,和比干的衣冠一起埋了。
“大王,姬发扣留林坚,肯定会说丞相是被大王逼死的,要他为父报仇。我们必须尽快攻打西岐,不然等他们杀过来就晚了。”
“不!”受德像是突然活了过来,放下手目光炯炯地盯着仲衍,“不,想方设法削弱西岐的兵力就可以了。”
“大王……”
“永不向西岐出兵!”
姬发很聪明,林坚是个远比殷郊和殷洪有价值的人质。就算他日后会回来杀受德又怎么样?林坚是比干唯一的血脉,受德怎么能让他在战火中长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章 英雄末路
商朝的末代君王受德一辈子只犯过两个大错,一是心慈手软没有一登基就杀了庶兄微子启,二是心慈手软没有一登基就灭了反臣西伯侯。然而就是这两个错误,断送了整个大邑商的命数和他自己的性命。
东面的人方部落叛乱,闻仲早已战死沙场,飞廉的军队被陷在东夷。微子见状,持着殷商的祭器逃出朝歌,来到周人军营门前,脱去上衣,反缚着手,跪着前行,活像一条断了脊梁骨的跳梁小丑,奴颜婢膝地向西周归降,并将大邑商空虚的军防全部透露给姬发。
终于等到了造反的时机。姬发立刻杀了殷郊和殷洪祭旗,随即联合各方诸侯对大邑商群起而攻之。
商朝时的人还根本没有筑城墙的概念,朝歌周围只有壕沟可以抵御敌人。大军被陷在东夷,姬发以为不会遇到什么阻碍,不料等他攻到朝歌,只见全城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敢和他手下的职业军人拼命,不惜拿自己的血肉做护卫他们爱戴的商王的城墙。而被后世的史书咬定为“仁慈圣君”的周武王姬发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就是在牧野之战用军队屠杀无辜平民,直杀得血流漂杵。
受德在摘星台看到百姓为了他而白白牺牲,却是欲哭无泪。朝歌无大军,只有恶来一个猛将,双拳难敌四手,即使勇猛如恶来,也只是白白送了性命。还有费仲那个小贪财鬼。平时那么贪财,怎么就不知道惜命?他一个文官看到战况紧急,竟然也抛下妻儿跟着上战场,一去不回。
还抵抗什么?受德已经没有孩子了。就算他赢了,禄父是他唯一的孩子,如果是姬发赢了,禄父是姬昌的嫡长孙,天下还是他的。既然无论谁胜谁负,都是一样的结果,何必还要白白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
“大王,快逃吧,这里很快就顶不住了。”
听到武士的话,受德却是摇头:“在鹿台点上火,把这里和孤一起烧了。你们自己逃吧。”
受德知道姬发要的是什么。他要九间大殿上象征王权的司母戊大方鼎,还有华美冠绝天下的鹿台。
成王败寇,受德不介意让姬发搬走司母戊大方鼎,可是鹿台是他为比干造的,他决不允许姬发侮辱这个神圣的地方!
受德现在很能理解为什么比干会烧了“小鹿台”,带着木灰给自己做殉葬品。既然带不走,不如一起毁灭,一起去另一个世界,好过留下来给人糟蹋。
武士不敢忤逆受德,只能在鹿台周围摆上柴,点上火。
看到火点起来了,受德不忍心继续看牧野上的惨状,步下摘星台,来到正堂琼室。
白如新雪的白玉墙,不用点灯就能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的夜明珠,琼室奢华美丽得像个不切实际的梦。受德坐在墙边,一遍一遍地抚摸壁画上按照比干的模样雕出来的简狄:“叔父,我来了。再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来了。”
壁画上的简狄永远年轻貌美,就像现实中的比干也永远不会老。现在受德自己也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了,头发黑白参半,皱纹渐渐覆盖俊美的容颜,日渐老迈的躯体别说是像年轻时一样托梁换柱,甚至连战场都没法上,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姬发的叛军一路打到朝歌。
如果比干还活着,会不会依然年轻美丽如昔?
没关系,等他摆脱了这副衰老的躯壳,还是会以年轻英俊的灵魂出现在比干面前。再也不会有人说他们是叔侄乱伦,他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大王……”
受德很不满意有人打扰他,回过头,看到是妲己。
他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妲己也老了。脂粉盖不住日渐暗哑的皮肤,在夜明珠下熠熠生辉的珠宝只让人注意到她脸上的皱纹,一头如漆秀发中参杂着银丝。可这个美貌无双的“妖女”竟然老了以后,依然能老得那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