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世上没了他,和没了全世界有什么区别?
负责祈祷的巫贞看着身穿华贵朝服的商王将青铜象尊放到祖庙,可是他跪在祖宗牌位前时,呢喃的话却不是向祖先陈述自己的功绩,而是求他们保佑比干能平安度过难关。
那个傻瓜为什么要用自己的身体去为受德挡箭呢?
受德身强体壮,在战场上那么多腥风血雨都过来了,不多这一个小伤疤,可比干孱弱的身体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折磨?受德抱着比干回寝宫的时候,比干已经面无血色。撕开他的衣服,看到他晶莹剔透的裸背被血染红,插在他身上的箭随着他痛苦的呼吸而颤抖,受德自己的脸色不见得比躺在土床上的比干更好。巫医说箭没有射中要害,只是失血过多,但是受重伤以后伤口会化脓,人会发高烧,这一关能不能挺过来,只能看比干自己了。
受德祈祷的声音很低,除了巫贞以外的人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是能听到他的嗓音有些哽咽。
高庙典礼结束后,巫贞来找受德:“大王,要保佑亚相平安无事,恐怕光靠列祖列宗还不够。”
“那么该靠谁?”听到还有希望,受德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天神。”巫贞作出高深莫测的样子,“有刺客行刺大王,可是大王毫发无损,就是天神保佑。虽然殷人已经很久没有供奉天神了,天神却没有抛弃我们。大王,要懂得对天神心存感激,向他们好好祈祷,或许亚相就能醒过来了。”
自从武乙射天,巫师在大邑商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受德比武乙更甚,不仅不敬天神,连祖先都懒得一个一个祭祀,根本不相信天神和死人能保佑活人。巫的工作原本包括巫、卜、医、史,如今巫的工作已经仅限于给神庙和商王祖庙做门卫和清洁工,卜成了君王利用臣民对神的盲信控制民心向背的工具,根本由不得巫师左右,只剩医和史的权力依然掌握在巫师手中。原本看到受德比武乙更怠慢鬼神,巫师打算利用写史书的权力来抹黑他,不过此次刺杀或许是个扭转他的观念的好机会。如果受德能因此而意识到鬼神的重要性,重新开始敬拜鬼神,让巫的工作恢复武乙以前的辉煌,巫贞也会不计前嫌,在史书上宽容大度地放他一马。
受德沉默了许久:“带我去神庙。”
巫贞以为自己成功了,带着受德去供奉天神的神庙。
如果是以前要受德对着一块雕成人的模样的木头下跪,他只会觉得好笑,可是如今比干生死未卜,或许真的只有天神能救他。面对模样怪诞的神像,受德犹豫了一下,还是跪下了骄傲的膝盖。
看来他是真的信了。巫贞十分有成就感,却不能表现出来:“大王虽有诚心,但是殷人怠慢天神太久,天神未必还愿意帮助大王。”
“还要怎样?”
“首先要献上祭品。”
“要多少?”
听到受德回答得如此爽快,巫贞知道漫天要价的时候到了:“自从武乙以来,在大邑商便只剩我等巫贞还在侍奉天神,天神才没有完全抛弃我们。现在要求得天神的原谅,必须把这些年欠缺的贡品全都补上才行。需要牛、羊、猪等牺牲各千头,童男童女各一百人为人牲,酒五百卤,禾、黍、麦各千担……”
受德没有答话。
巫贞以为他是同意了,继续漫天要价:“我等巫师是侍奉天神的人,善待我们,也会得到天神的保佑。除了给天神的贡品,大王还需拨良田千亩,各种牲畜各五百,以及相应的奴隶、众人,以供养巫师。”
“就这些?”受德深吸一口气,“如果孤献上这些,叔父就一定能活下来吗?”
此次东征收获颇丰,巫贞也觉得自己的要价并不高,听到受德似乎是答应了,顿时心花怒放。可是他自己知道,所谓的巫卜都是骗人的把戏,鬼才知道比干能不能真的活下来。
于是巫贞摆出傲慢的语气:“殷人怠慢天神太久,即使送上如此厚礼,也未必能打动天神。如果亚相真的能活下来,那么说明天神原谅殷人了,大王以后切不可再怠慢天神。如果亚相死了,说明这是天神给大邑商的惩罚,警告大王切不可学先王武乙一般,对天神不敬。”
“也就是说叔父是死是活,就在天神的一念之间喽?”受德站起身,“那么告诉天神,如果他敢把叔父从孤身边夺走,孤就从这座天神庙开始,烧光大邑商所有的神庙,将所有的巫师贬为奴隶,做人牲给叔父殉葬!只要天神敢夺走叔父一人的性命,以后孤的象兵能打到哪里,孤就烧神庙、杀巫师到哪里,直到天下再无人供奉他!天神若是不信,只管带走叔父试试!”
巫贞吓得噤若寒蝉,直到受德拂袖而去,才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在天神像前,祈祷天神务必要让亚相长命百岁,不然以后就真的没人供奉他了。
*****
事实证明比起用祭品讨好天神,赤*裸裸的威胁更有效。
比干昏迷不醒的时候,受德就连参加东征的庆功宴都是半途退场,之后更是不上朝,不见妻儿,让侍御把奏折送到寝宫来批阅,自己没日没夜地陪着比干,寸步不离。其实比干一直醒着,只是动弹不了,受德每天晚上抱着他念叨的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小傻鱼,为什么要为我挡箭?那支箭射到我身上又能怎么样?你为什么那么傻?”
能怎么样?当然是死。比干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花花死呢?傻?他从还是白鲤的时候就傻到现在了,只要遇到和红莲有关的事,他就从来没有聪明过。
“叔父,为什么要离开我?我才刚打了第一场胜仗,你就要离开我回到天上去了吗?”
比干当然不想走。受德霸业才刚开始,他要看着他的花花成为名垂千古的明君,怎么舍得这么快就离开他?比干也想睁开眼睛,告诉受德自己没事,可是高烧让他的整副身体都像不是他自己的一样。
“叔父,东征那么远,我都挺过来了,只因为回到朝歌就能看到你。东征的时候,我每晚做梦都是你。什么名垂千古,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看到你欣慰的笑容。只要能让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去做。可是我千里迢迢地回来,你居然这样来迎接我!”
受德出征一年多,比干又何尝不是对他魂牵梦萦,把关于他的每一份捷报都收集起来,一遍一遍地看,全靠和他有关的每一个字来维持呼吸。
“叔父,商容那个老糊涂居然说箭没有射中我,是天神保佑。难道射中你,也是天神保佑?朝廷中的前朝老臣太多了,我让他第一个告老还乡,让你做丞相,好吗?以后再也没有那些脑筋腐朽的老臣告诉我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我们一起为大邑商开创一个新的时代。”
比干是到后来才知道,在庆功宴上,商容见受德面色不善,出来打圆场,却说错了话,竟把他气得生生将手中的青铜酒爵捏扁。要不是比干不省人事,受德自己又要陪着他,还需要商容帮忙处理国事,只怕会当场就叫老丞相“告老还乡”,有多远滚多远。
“叔父,醒醒吧。我回到朝歌至今都没有上过朝,只在这里陪你,要是再陪下去,你恐怕要被后世说成是美色误国了。”
怎么?难道比干伤成这样,他还有兴致“奸尸”?再说“美色误国”是形容男人的词吗?
“小傻鱼,你要是再不醒过来,孤就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孤的人。你要是敢死,孤就拿自己给你殉葬。”
威胁不仅对天神有效,对昏迷不醒的人也有效。为了自己的一世英名,比干终于挣扎着夺回身体的控制权,软绵绵地一掌掐上受德的喉咙,睁开眼,看到受德胡子拉喳的憔悴模样,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小傻鱼,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我。”比干终于醒了!受德抱着比干不放,用胡子去扎他的脸:“我就知道……”
他就不能多体谅体谅他这副大病初愈的小身板吗?比干差点被受德活活勒死,挣扎了半天,才勉强挤出第一句话:“你压到我的伤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二章 奸商本色
比干醒来后,巫医说已经没有大碍,只需要静休调养就可以了。比干想请几天假,回家慢慢调养身子,受德却不准。叔父抚养他长大,现在更是为了保护他差点送命,受德以报恩的名义理直气壮地把比干硬留在宫中,寸步不离。白天比干的饮食起居都要由他亲自照顾,晚上抱着他同床共枕——万幸,受德还算体谅比干的身体没有复原,只是拿自己给他当暖炉,抱着他过过干瘾。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受德,抽空去给你的婶母报个平安吧。”
“叔父,我陪了你这么久,你心里却惦记着别人,不觉得过分吗?”受德横卧在比干旁边,把比干的头发一圈一圈地绕在手指上。比干受伤以后,受德每天最期盼的就是就寝以后和比干独处的时光,往往是一入夜,就忙不迭斥退所有随从,就算不能亲热,能抱着他倾吐一下相思之苦也好。虽然心疼比干挨了一箭,能趁机光明正大地和他黏在一起,也算是因祸得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