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是我。当然,决不是因为觉得让先王弃你这个庶长子而立大王为储君,就是亏欠于你。”比干微微抬起头,阳光照亮他白璧无瑕的脸,“现在你也该看出来了,叔父没有廉耻,没有良知,只有对大王的偏心。让大王留你性命,仅仅是因为要成就一代明君,光靠他自己努力还不行。高人指点,贵人相助,小人监督,缺一不可。叔父勉强算是这‘高人’,东伯侯和武成王是他的‘贵人’,而你就是那个‘小人’。”
“什么?!”微子瞪大了眼睛。
“大王抱负远大,但是年轻气盛,做事的方法难免会偏激。有你在一旁给他找茬挑刺,虽然说得未必都对,却可以让他冷静许多。大王能有现在的成就,微子也功不可没,叔父先行谢过了。”比干平静地扔下炸雷,“不过大王的占有欲很强,虽然平时都能听我劝阻,容你苟活,不知他得知你对我欲行非礼后,会不会还容得下你。”
“比干你这可恶的混蛋!”微子想扑上去把比干拽下来,可是圜土里的泥土又松又软,他只扑得自己满面尘土。
比干象征性地往圜土旁边退了退,等微子把自己折腾得气喘吁吁,才继续说下去:“微子,现在你能满足一下叔父的好奇心了吗?那天和你一起在神庙的人到底是谁?毕竟大王现在也不是容易冲动的小孩了,未必还需要留着你闹心,‘身染恶疾’之后是‘痊愈’还是‘病死’,都取决于你自己。”
“‘痊愈’?”微子冷笑,“我知道了你们的丑事,你还会容得下我‘痊愈’吗?”
“为何容不下?”比干平静依旧,“这份不伦之恋到底不光彩,我也怕受德那孩子太感情用事,让人知道我们乱伦。现在你对我这个叔父欲行非礼是不少人亲眼目睹的‘事实’,由你去宣扬我和受德的事,别人只会当是你污蔑我们,反而不会有人觉得你说的是真话。到时候就算有人看出受德钟爱于我,也只会当是养父子情深,我就不用担心和受德在一起,会影响他的名声了。若是果真如此,叔父还得谢谢你。不过要是你执意不说……‘死’未必有多可怕,可怕的恐怕是‘病死’的过程。大王在各方面都十分富于创造力,不知在发明刑罚方面是不是亦是如此。”
这老匹夫最可恨的地方,就是做什么事都能算得滴水不漏。微子恨极,却是大笑不止:“可惜亚相算得百密一疏。要让大王治我的罪不难,但必须是在他有命回到朝歌的前提下。”
听到倒抽冷气的声音,微子抬起头来,惊讶地看向圜土外的比干。第一次,微子还是第一次看到比干挂不住仿佛全世界都与他无关的云淡风轻。
“你做了什么?”比干往前一步,差点摔到圜土里去。
“你以为我是受德吗?没有人帮忙,就什么都做不成。”
原来如此!大邑商气数将尽,不是因为受德会死在战场上,而是会在凯旋的路上遇刺!不!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离开圜土时,比干近乎是落荒而逃,引得一路上遇见的狱卒都纷纷侧目,不知道什么事能让向来镇定自若的亚相失态至此。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一章 碧落黄泉
以送礼物的名义派到各诸侯处的信使都回来了,没有一个诸侯或者继承人来过朝歌。比干特意留心了一下西岐方面,却只得知姬昌在最近纳了第二十四个妾,正沉迷于温柔乡,为尽早让儿女的数量达到三位数而努力;伯邑考也依然只专注于精进琴技,已经整整两年足不出户,更别说是离开西岐来朝歌了。从神庙回来以后,王子殷洪说在神庙看到过一个“怪蜀黍”,很可能就是微子的同谋。庆幸殷洪没有受害的同时,比干也试着向他打听“怪蜀黍”的模样,可是三岁的孩子连话都说不清楚,除了“奇怪的叔叔”以外什么都描述不出来。东征军在几天之内就会到达朝歌,可是微子的同谋远比微子谨慎,一直都没有人来灭比干的口,那个神秘人的身份依然无从得知。再三考量之下,比干只能提议满朝文武出城迎接凯旋的东征军,赌刺客不敢在人多的地方下手。
受德登基后的第一次东征就收获颇丰,即使一路走,一路留下俘虏开荒,也依然带着亿兆夷人奴隶回朝歌,财宝更是不计其数。商容、比干领着文武朝臣步行数十里前去迎接,很远就能听见象群此起彼伏的叫声,像是一曲凯旋的高歌。
象群中的领头象“小白”迈着傲慢的步子开路,后面跟着军容威武的东征军,再后面是浩浩荡荡的奴隶推着堆满财宝的推车。受德就骑在“小白”身上,看不见前来迎接的满朝文武,只看到那抹最惹眼的白色身影。
“小白”与主人心意相通,等到走近了,冷不防卷起比干,递给背上的受德。
出征一年多,谁不是思乡心切,急着见父母妻儿?东征军只当是大王思念养父,对他小小的“徇私”不以为意,各自与朝中同僚叙旧,只等回城以后和家人团聚。
“叔父,那么想我吗?连这一会会都等不及,跑这么远来接我。”受德也是归心似箭,没想到不用回到朝歌,就能见到心上人,抱着比干的腰不放,只恨周围的闲杂人等太多,不能好好亲热一番。
比干只担心会有刺客,没有回答。
“怎么了?”受德看出比干神色不对,“我不在的时候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受德刚打了胜仗,心情正好,比干不想破坏他的好兴致,只是摸上他的脸,“东征很辛苦吧?都瘦了那么多。”
“辛苦的不是东征,”受德凑在比干耳边,“而是这么长时间都看不到你。”
比干一把拍掉受德按在他腰上的不规矩的手:“这么多人,别让人看见。”
“看得到吃不到,真是折磨人啊。”一到比干面前,威武不凡的商王立刻打回原形,又成了撒娇耍赖的小孩,“叔父,随军巫医都笨手笨脚的,以后你给我包扎伤口好不好?”
“好。”
“都不问问我伤在哪里?”
“哦。”比干没在听他说了什么,只是留心注意周围。万幸,象群和东征军一路进入朝歌城,都没有刺客出现。
东征军归来,百姓都出来迎接凯旋的英雄,沿街都是“万寿无疆”的欢呼声。骑在领头象背上的年轻商王是众人注意的焦点。英俊,强壮,手握重权,睥睨天下,邪魅的笑容揉碎了无数少女的心,可他眼里只有坐在他身前的白衣亚相,即使努力压制,掩饰不了的绵绵情意依然浓得化不开。
受德成为储君以前,比干一直带着他在民间和百姓一起生活,很多人都知道大王对亚相的感情绝不是一般的君臣之情。以前是谪仙般的比干带着尚且年幼的受德,即使受德缠着比干不放,看到的人也只当是小孩对父母撒娇。现在受德已经长大成人,比干却年轻如昔,两人再也不像是父子,而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受德一身黑色的军装,朴素的颜色、简练的裁剪配上他棱角分明的五官,给人的感觉却是浓艳到近乎妖冶,仿佛与生俱来的睥睨天下的气势好像随时在昭告天下,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让全世界都向他臣服;比干一身白色的文官朝服,素雅的颜色、繁复精美不似人工的刺绣配着宠辱不惊的平静面容,仿佛从来不曾属于这个世界,只要轻轻地吹一口气,他就会飞回天上,飘然而去,仅仅是因为年轻的商王拽着他,他才留在人间与他为伴。此时两个人在一起,分明是两个男人,分明是差着辈分的叔侄,给人的感觉却是如果他们不是一对,简直天理难容。
“幸好扩建了都城,不然象群还进不来。”受德越来越觉得自己一登基就扩建都城,把城中的道路拓宽到足够让两头大象并肩齐驱,实在是有先见之明。幸好有大象,可以高高在上地远离众人,在闹市中偷得一小片只属于两个人的清静。看下面密密麻麻的人,如果是骑马,受德真担心会挤着比干。
“是啊,真好。”受德高高在上地骑着大象,远离众人,刺客应该没机会下手,比干也稍稍放下心来,终于有心情居高临下地欣赏街景,就看见远处的屋顶上有个人,张弓搭箭对准受德。
阔别一年多,受德的眼睛看不见除了比干以外的任何人,发现他突然扑到自己身上,正意乱情迷,就听见箭羽的破空声。比干身体一震,随即软绵绵地倒在受德怀中,血在白色的衣服上晕出鲜红的花,触目惊心。
*****
东征凯旋,既然大王毫发无损,庆功宴、告庙典礼就一样都不能少。虽然受德很努力地假装平静,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哪里是毫发无损,简直是心被生生地挖去一块。出征以前,受德就答应过费仲,既然战前准备他功不可没,不论战利品有多少,其中的五分归他一个人。看到数目远远超出预料的战利品,费仲的眉毛很想跳舞,可是看到似乎随时会哭出来的受德,费仲的眉毛怎么也跳不起来。
象兵在东征的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冶铸工百长率领奴隶连夜赶出青铜象尊,以纪念此次胜利。告庙典礼当天,文武百官齐集祖庙,唯独不见比干的身影。分明只是少了一个人,受德却感觉像是被抛弃在了荒无人烟的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