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反感就好。朱元璋也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当年朱棣出生的时候,朱元璋就觉得他很不一般,随着他年龄逐渐增大,朱元璋越来越惊讶于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居然天生就带着一股王者之气。后来朱元璋当了皇帝,却以长子朱标为储君,固然是因为长幼有序,但是他心里也知道,最适合做皇帝的其实是朱棣,而他心里更是清楚,他没有力排众议废长立幼直接让朱棣做储君,其实是因为他这个做爹的都妒忌儿子比他自己更像皇帝。
朱标死后,朱元璋在自己的儿子中找不出比朱棣更适合做储君的人。可惜朱元璋年纪大了,岁月和接二连三失去亲人的打击早已磨去了他的雄心壮志。朱元璋已经挑战传统废除了数千年的丞相制,没有力气再去和更古老的长子继承制作斗争,要想让朱棣继承皇位,除非朱樉和朱橚都死在朱元璋前面。可是朱樉和朱橚再不成器,也是朱元璋的亲生儿子,朱元璋已经误杀了朱标,要是再杀了朱樉和朱橚,以后怎么去九泉之下见马秀英?
万般无奈之中,朱元璋只能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让朱允炆做皇太孙。朱标在世时常说朱允炆性子仁厚。大乱之后需要大治,大明国在朱元璋驾崩后没有一个功盖古今的皇帝不要紧,当务之急还是需要一个性子仁厚的皇帝让百姓休养生息。就算朱允炆资质平庸,大不了朱元璋辛苦一些,趁着自己还有气的时候把规矩都定好,以后的子孙后代只要照规矩办事就行了。原本朱元璋就怕朱棣会不服气朱允炆当皇帝,以后举兵谋朝篡位,现在看来他可以放心了。以后就由朱允炆操劳国事,朱棣戍守边关外加帮朱允炆镇着一群王爷叔叔……朱元璋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安排真是完美无缺。
典礼过后,朝臣们和王爷们都散了,朱元璋还拖着朱允炆在御花园散步。朱允炆总有些怕朱元璋,见他一直不说话,也就只敢低着头在旁边走。
“允炆。”朱元璋突然开口,“接受皇叔们朝拜的感觉如何?”
“不胜惶恐。”尤其是朱樉和朱棡的眼神,好像恨不得把朱允炆生吞活剥了一样,让朱允炆现在想起来还有些抖。
“没什么可怕的。在家里他们是长,你是幼,在朝堂上他们是臣,你是君,只要分清场合,没什么可为难的。”
分清场合?他说得倒轻巧。皇室以国为家,在家里还是在朝堂,哪有那么容易分清楚?朱允炆忍不住在心里苦笑。
“只有一件事你要记住。他们是你的叔叔,不仅仅是你的臣子,也是你可以完全信任的亲人。”朱元璋把手搭在朱允炆的肩膀上,“皇祖父当初立你父王为储君的时候,就没指望大明国的下一个皇帝也能像朕一样上马打仗,早就把御虏防患之事付之诸王,给你一个太平皇帝做。允炆,你一定要和皇叔们多亲近亲近,尤其是你四皇叔。你四皇叔是个能人,不输当年追随皇祖父的大将,四皇婶也是女中豪杰。当初和皇祖父一起打天下的大将们留下的后人大多叛的叛,乱的乱,再要不就是酒囊饭袋,只留下你四皇叔这个徒儿和四皇婶这个女儿两根独苗最得老一辈武将们的真传,你可一定要倚重他们。”
如果四皇婶是男儿身,甚至哪怕仅仅不是朱元璋的儿媳,恐怕也会加入“叛的叛,乱的乱”的行列吧?尽管心里不满,朱允炆脸上依然恭敬:“皇祖父所言,孙儿铭记在心,只是有一事孙儿不明,还请皇祖父指点。”
“什么事?”
“虏不靖,诸王御之。诸王若不靖,谁御之呢?”
朱元璋根本就没想到过会有这个问题,愣了半天,还是只能把问题扔回去:“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朱允炆要是知道该怎么办,还需要问朱元璋吗?不过朱元璋问起,朱允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以德怀之,以礼制之。”
朱元璋点了点头。
“不可,则削其封地,再不可则废置其人,还不可,就要举兵讨伐。”
朱元璋不知该怎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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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人的最高荣誉是什么?金榜题名?可惜就算连中解元、会元、状元,也不过是天子门生。读书人最终的梦想是做太子太傅——为天子师。如今摆在黄子澄面前的就是这样一条康庄大道。
不知是不是黄家的祖坟盖得太好,黄子澄二十多岁便顺顺当当中了举,接着在会试中又高中会元,成为东宫伴读。朱标性情温和,十分好相处,黄子澄以为这辈子最多不过是和未来的皇帝搞好关系,等朱标继位,自己也能捞到个好一点的官位,不料朱标还没等到朱元璋驾崩,就先他而去。黄子澄原本以为自己的仕途也随着皇太子一起完了,想不到不知为什么,皇太孙生母吕妃对他青睐有加,点名要黄子澄做皇太孙太傅,黄子澄一下子成了全天下读书人最向往的“天子师”。
朱标还在世的时候,黄子澄就总觉得对朱允炆有一种说不出的喜爱,如今朱允炆成了皇太孙,看到他在册封典礼上受百官朝拜,黄子澄不由自主地想到当年他中会元的时候,他的爹是不是同样的心情。典礼过后,朱元璋提出要和朱允炆去“散步”,把包括黄子澄在内的一干随从全部打发了,黄子澄就先回到东宫,不断地考虑今天应该放朱允炆一天假以示庆祝,还是应该以太傅的身份对他训诫一番,一直等到朱允炆回来,只见他满面愁容。
“皇太孙殿下如今已经受封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还唉声叹气?”黄子澄不解。
朱允炆原本光顾着想心事,黄子澄开口,他才注意到对方,想了想,便把刚才朱元璋和自己的对话一五一十全都说了:“诸王都是我的长辈,各拥重兵,所作所为又多不法,我作为子侄不便管,日后作为皇帝又不得不管,却又怕到时候管了会伤和气,不管会让他们得寸进尺,不论管与不管,到头来都会助了他们的反心。黄太傅,我真的不知道等到我皇祖父百年之后,我该怎么办。”
“皇太孙殿下大可不必过虑。”黄子澄倒是一点都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大事,“诸王的兵力只能用来自保而已,如果他们敢造反,只要朝廷发兵,一定能够取胜!”
“会如此轻易吗?”朱允炆不敢那么乐观。朱元璋封藩的时候,就是希望诸藩王众星拱月保卫京城,所以藩王们封地一般都是战略要地,而且地域广阔,统辖范围中动辄就有数十个城邑。在藩国中,诸王可以节制文武,设置官署,处理封国内一切军事、民政事宜,完全是一方土皇帝,享受着仅次于天子的待遇以及高达万石的俸禄。而且藩王还能有自己的军队,光是藩王府的护卫就多达一万多人,有些负责镇守边关的藩王还能“酌情”再增加,比如宁王手下的朵颜三卫就有甲士八万、革车六千,而且这些部队全部都只接受藩王调遣,要发动一场政变绰绰有余……在朱元璋看来,藩王都是他的骨肉,特权自然是越多越好,反正都是便宜自家人,把他们养好了,还能帮着保卫京城。可是叔叔们权力如此之大,朱允炆实在是没法不担心哪天哪个叔叔做腻了王爷,也想尝尝做皇帝的滋味了,自己就别说是皇位,恐怕连小命都保不住。
“区区藩王何足挂齿?皇太孙殿下可还记得西汉七国之乱?”黄子澄对朱允炆提出的这些问题丝毫不以为意,“当年汉景帝三年爆发七国之乱,那七位藩王何等嚣张,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逼死晁错,还要夺取皇位。汉景帝一开始对七王一再忍让,直到忍无可忍,派出周亚夫与窦婴,只花了十个月的时间,就大破叛军,贼子之首刘濞逃到东瓯,为东瓯王所杀,其余六王皆畏罪自杀,七国都被废除。当年刘濞等人合七王之力围攻汉景帝,尚且落得如此下场,如今大明国的诸藩王都是一盘散沙,要与朝廷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皇太孙殿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这样……”朱允炆考虑了一下,“太傅,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
“这个……”黄子澄有些为难,“殿下,臣虽有拱卫殿下之心,即使粉身碎骨亦万死不辞,只可惜臣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是吗?”说了半天,原来只是敷衍他的。朱允炆沉下脸来:“太傅,母妃有一样东西,让我转交给你。”
“皇太孙殿下,臣惶恐。”黄子澄连忙跪下,“臣既然为太傅,为殿下出谋划策本是分内之事。臣能居此高位,已经是皇恩浩荡,万万不敢再受吕妃娘娘恩惠。”
“太傅误会了。”朱允炆笑了笑,示意黄子澄跟着他进去。
虽然学生给老师送礼,对老师而言应该是一种荣幸,可是看朱允炆扭曲的笑脸,黄子澄心里就不由自主地七上八下,对方若不是皇太孙,他肯定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