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刘大人来访,有失远迎。”朱高炽已经坐得十分小心,椅子还是发出了几声危险的“吱嘎”声,好像随时会散架一样。刘璟的心随之提到嗓子眼,生怕朱高炽接下来会一屁股摔到地上,朱高炽却是一派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云淡风轻:“父王带着高煦、高燧去校场了,母妃在大庆寿寺举办义诊,我已派人去请。刘大人请宽坐片刻,他们马上就回来。”
“不忙。”刘璟连连摆手,“下官未经通传便不请自来,是下官的不是,等等也无妨。想不到燕王殿下英勇神武,王妃殿下也如此多才多艺,还懂得岐黄之术。”
他娘亲懂的何止岐黄之术?朱高炽都怀疑天底下有什么是他全知全能的娘亲不懂的。“母妃常说家和万事兴,治理藩国也是一样,民心安则万事安。皇祖父乃是农民出身,父王也曾庶居于凤阳,都自己体会过做平民百姓的苦乐。藩国征收的钱粮布匹均出自农、工,农民、工匠却是最穷苦之人,常常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哪怕只是得些小毛小病,也会因为无钱医治而酿成大病。母妃说要安民心,便要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于是每月逢五逢十,便带着家中的大夫去大庆寿寺义诊,无需诊费,还倒贴药钱。”
“那王妃可真是辛苦了。”刘璟早就听说燕王妃能跟着丈夫一起上战场,以为她是个花木兰一样的女中豪杰,想不到她还如此会笼络人心。当初朱元璋说马秀英“家有贤妻,如国有良相”,如今看来,燕王妃一点都不输给马皇后。
“辛苦倒是说不上。”朱高炽似乎想笑笑,可惜脸颊上的肉太多,压得嘴角都翘不起来,只能保持一副淡漠的表情,“父王也怕母妃会操劳过度,颁下诏令,如果有地主富豪开义诊堂,便可得到员外官衔,但如果义诊堂开不下去,员外官衔便收回,所以北平有很多药房、义诊堂也是不收诊费、倒贴药钱,而且全年无休,会到母妃那里去看病的大多是些妇人——毕竟大夫大多是男人,有些妇道人家的病在他们面前难以启齿,母妃和扁鹊姐姐都是女人,妇人的病对她们说,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哦……原来如此。”刘璟在心里冷笑。“王妃给百姓义诊”果然是做给别人看的。就算王妃肯抛头露面,有几个男人敢去冒犯?至于妇人的病,看得好就看,看不好大不了就是得另外再娶一个老婆,或者家里少了个赔钱的妞儿,根本无关紧要。她这样乱搞一气,哪里是义诊?分明是草菅人命,只是多了个攒名声的噱头罢了。
“刘大人可别小看妇人。”朱高炽看到刘璟面露轻蔑之色,却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恼羞成怒,反而带着几分看白痴一样的同情,“孩子从十月怀胎到长大成人,都要母亲照顾。妇人身体强健,才能产下健康不易夭折的孩子,还能照顾好家里的老人小孩。家里老人有人服侍,孩子无病无灾,男人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安心工作。况且大明律不准庶民纳妾,妇人气血充盈,才能多产子嗣,以后有更多的人务工务农,于国于民都大有裨益。”
暂且不论燕王妃的医术有多高明,一个妇道人家竟然如此高瞻远瞩,实在是让刘璟都汗颜,这样的女人不做皇后,简直是大明国的损失。刘璟自然而然地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转念一想,才发觉不对,连忙干咳几声掩饰过去:“燕王殿下带着两位郡王去校场,世子殿下倒没有一起去?”
“弟弟们好动,我爱静。”
是爱静,静得太过头了。刚才朱高炽坐下的时候,刘璟就听到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要是朱高炽动一动,椅子就算不散架,也还会发出刺耳的声音,可是从他坐下到现在,椅子一下都没响过,也就是说这燕王世子简直比大姑娘还娴静,也难怪十七岁了还胖得像个婴儿。
“世子殿下勤奋好学,固然是好事,只是北平地处边疆,常有胡虏骚扰,日后的燕王若是不能骑马打仗,恐怕……”
“刘大人不必担心。二弟和父王一样英勇无敌,定可驰骋沙场,保家卫国,大不了我这个世子头衔给他就是。”
“我才不要做世子!”一个莽撞的声音突然CHA进来,“藩地每天那么多事,你和爹、娘三个人都要忙一上午才处理得完,烦都烦死了……”
刘璟循声望去,看到说话的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一身偏大些的盔甲穿得威风凛凛,眉眼间俨然就是小时候的朱棣。
“高煦,有客人在,不得无礼!”跟进来的朱棣喝住那个几乎和他一模一样的孩子。
“我哪里说错了?”朱高煦不服气,“还好我不是长子,不用理那些麻烦事。哥,你不会打仗我来,不过就算以后爹娘不在了,封地上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别指望我帮你。”
“越说越不像话!”朱棣在朱高煦后脑轻轻拍了一下,“刘大人,小孩不懂规矩,让你见笑了。”
朱高煦抱着后脑,一脸委屈,但是看到朱高炽向他微笑,立刻也回了他一张大大的笑脸。
“王爷过谦了。”刘璟赶紧站起身向朱棣问安,“王爷教子有方,世子与郡王兄友弟恭,互相谦让,实在堪称诸王表率。”
“刘大人过誉。”
朱棣和刘璟客套了一番,便带他巡视北平城。刘璟在来燕王府以前便已经四处走过了,这一次有朱棣陪同,只是敷衍了事。既然刘璟敷衍,朱棣当然更乐得和稀泥,例行公事地走完了过场,便送他回驿馆,打算明天送走了他便万事大吉,不想这一送送到了二更天才回到王府,孩子们早已睡下了,只有叶咏乐还点着灯等他,很体贴地只问了他有没有吃过晚饭,便给他准备洗澡水。
家里有个贤妻真好。朱棣舒舒服服地坐进热水之中,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仰躺在浴桶边上倒着看给他整理衣服的叶咏乐:“爱妃,不来检查一下吗?”
“检查什么?”
“我这么晚回来,会不会是出去喝花酒了,身上有没有什么印记……”
“想要我给你搓背就直说。”叶咏乐叠好朱棣脱下来的衣服放好,拿过丝瓜筋给他搓背,“刘璟私底下和你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只是拉着我陪他下棋。”
下棋可是门大学问,比说什么都能看出一个人的人品。“你赢了还是输了?”
“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朱棣翻了一面,趴在浴桶上看叶咏乐,“你还是以‘王非’军师的身份在燕王府弄个官职行不行?我遇到事也方便带着你,不至于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现在不知道此‘王非’就是彼‘王妃’的有几个?”叶咏乐想让朱棣坐回去,可是朱棣赖着不动,他只能换个位置继续给他搓背,“这个刘大人倒是有点意思,和你下棋还敢赢,倒不怕你恼羞成怒把他怎么样了。”
“他是父皇派来监督我们的人,我敢把他怎么样?”朱棣哼了一声,“我一连输了十几局,便让他让让我,你知道他说什么?他居然说:‘可让处则让,不可让处不敢让。’刘伯温就是因为聪明得太张狂,被父皇借着胡惟庸的手‘咔嚓’了,我看这个刘璟如此不识好歹,步上他老爹后尘的日子恐怕也不会远。”
“我就怕你被你的皇太孙侄子削藩的日子也不会远了。”
“怎么说?”朱棣抬起头。
叶咏乐把朱棣的头摁回去,拿过猪苓给他洗头发:“你和晋王、周王都是皇太孙的叔叔,是他的长辈,身份本就尴尬。而且你们是嫡子,他是庶子,所以最受他们忌惮。如果要让他放心,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像周王一样清心寡欲,或者像晋王一样争强好胜。”
“五弟那样子我是学不来,不过三哥的样子我不是学得挺好吗?”朱棣本就是争强好胜的性子,这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学。
“我说的不是‘争强好胜’,而是‘像晋王一样争强好胜’。要想过太平日子,你就要保持与他半斤八两,可以略胜一筹,——皇上也希望你和晋王互相钳制,这次让刘璟巡查诸王封地的时候巡查你却不查晋王,就是在平衡你们之间的关系,——但是不能胜过他太多,以至于威胁到皇太孙。”叶咏乐叹出一口气,“我们两个都是劳碌命,在其位谋其政,本就把封地管得太好了,这点没法掩饰,我也没指望能瞒过刘璟。你文治武功,封地太平,夫妇恩爱,家庭和睦,怎么看都是事事顺意,唯一还值得你觊觎的就是皇位了,而且一旦你举兵谋反,战场上有高煦陪你冲锋陷阵,封地有高炽还有我这个‘女中豪杰’给你坐镇,再加上你广受北平百姓爱戴,绝无后顾之忧,别说是皇上和皇太孙,就连刘璟都对你起了戒心,才会邀你下棋,想从你的棋品看你是不是有野心,如果你棋品好,根本不计较输赢,他也就不用担心你会功高震主威胁到皇太孙了。可是你不但连个游戏都输不起,还要他让。现在在棋盘上仗着王爷的身份要刘璟让你赢,以后在朝堂上是不是就会仗着叔叔的身份要皇太孙禅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