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这么说,苏夫人和大公子肯收吗?”霍去病苦笑,“我要是贪图你的一声谢,也不会以舅舅的名义帮你们了。更何况要是舅舅临阵便斩了苏将军,我想帮也没法帮。要谢还是去谢卫大将军吧,我不过是做了他没做完的事。”
“霍将军如此高风亮节,实在是愧煞苏武。”
“不过你要是把这事到处说,倒成了我沽名钓誉了。”
苏武顿了顿:“那我只能说,大恩不言谢。”
离席太久被人发现也不好,霍去病示意要回席,让苏武先走。苏武再三拜谢,刚走了没几步,突然回过头:“我可不是因为你表弟当了皇太子,就来讨好你!”
这小汲黯还真是憨得可爱。“苏郎官要是这种人,我还真不屑听你说那么久的话。”
苏武走远了,霍去病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现在的年轻人……”
与此同时,旁边也传来同样的一句话:“现在的年轻人……”
霍去病循声望去,看见是老丞相公孙弘。
公孙弘已经是快八十岁的人了,走路的姿势却器宇轩昂,毫无老态龙钟之感。虽然须发皆白,满脸的皱纹,依然不难看出年轻时一定是个美男子。听说公孙弘六十岁才出仕,刘彻看上他当官,大多是因为觉得他长得相貌堂堂,让霍去病不由得感慨这皇帝还真是老少通吃。
听霍去病说话完全是一副老人的口气,公孙弘有些好笑:“霍将军,别人送的礼你看不上,老夫送的这份礼如何?”
是他把一切都告诉了苏武?霍去病不做声。
见霍去病不答话,公孙弘继续絮叨:“苏将军虽然失宠了,也是两代老臣,在军中颇有威信。和苏家交好,对霍将军的仕途有益无害,这样的人情何必卖给别人呢?”
“朝堂比战场危险啊。”霍去病知道怎么买人心,也知道怎么往上爬,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以后留在长安的舅舅。卫青不是工于心计的人,但是霍去病在外面打仗,根本无法护他周全。
“霍将军何出此言?”公孙弘装傻。
“军中经历数朝的老将有多少?皇上登基至今丞相换了多少?”
霍去病的语气平静如昔,公孙弘却忍不住一个哆嗦。确实,光是这次漠南之战跟着卫青一起出征的将领中,李广、苏建、张次公、还有李广的堂弟李蔡就都是历经两朝甚至三朝的老臣,而刘彻换丞相比换后宫的女人还勤快,登基至今不过十八年,公孙弘已经是第六任丞相了,而且前面几任几乎个个不得善终——卫绾免职;窦婴免职后弃市;许昌免职;薛泽免职;田蚡还是皇太后王娡的异父弟弟、刘彻的亲娘舅,当上丞相以后竟然生生被逼疯,最后薨免。这个丞相的位置就像个催命符,公孙弘坐在上面,怎么能不胆战心惊?公孙弘不知道,在他后面的历任丞相的下场更是惨不忍睹——李蔡自杀;庄青翟下狱自杀;赵周下狱自杀;公孙贺下狱死,族灭;刘屈牦下狱腰斩,妻枭首。刘彻从十六岁登基到七十岁驾崩,前前后后共经历了十三位丞相,除了活到刘彻驾崩的田千秋以外,就只有公孙弘和石庆两个人是太太平平地老死在丞相的位置上。
见霍去病似乎不领情,公孙弘却是嘿嘿直笑:“霍将军可别不识好人心啊。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霍将军对卫大将军的孝心可感,只是这样替人卖人情,可不是长久之计。这个人情不如还是留给自己受用吧。”
这话说得倒还有些道理。
“霍将军可别以为老夫也是溜须拍马之辈。别人都说老夫是皇上的应声虫、马屁精,贪生怕死,毫无原则。这次来讨好骠骑将军,恐怕也是害怕因为牵涉进淮南王造反一案而不得善终,所以要巴结皇上身边的红人。其实老夫都这把年纪了,什么没看过?什么没经历过?活过七十岁,就已经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寿了,还在乎多活这一年两年?”公孙弘看了看霍去病,“久仰内朝小丞相之名,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很少有武人能入得了老夫的眼。”
“朝堂上文不知武,武不知文,文武相轻本是常事。公孙丞相是文人出身,难免觉得武将粗鄙,可以理解。不过当年高祖皇帝的丞相陈平说过:‘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其实丞相作为百官之首,最重要的职责是帮皇上平衡朝中势力,重文轻武或者重武轻文都是大忌。”
“小丞相倒教训起老丞相来了。”
“不过是一点经验之谈而已。”这辈子刘彻的丞相换得像走马灯,上辈子受德将商容免职以后就没有换过丞相,要论资历,公孙弘连比干的十八代后生晚辈都排不上。
内朝小丞相果然有趣。“看霍将军,老夫倒是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公孙弘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老夫小时候家里穷,靠给海边的富人放猪糊口。那时我去放猪的地方有个疯子,整天拿着根没钩没饵的鱼竿在海边钓鱼,口口声声说他上辈子是姜太公,顺应天时立周灭商,不该是受穷的命,这辈子还会有人来找他做官。”
“哦?”霍去病来了兴趣,“那个疯子后来怎么样了?”
“自然是穷困潦倒而死。那时老夫才十来岁,他死了有六十多年了吧。”
原来姜尚也转世了。他以为有女娲庇护,昧着良心助周灭商还能得道,却没想到玉帝的位置最后会落到殷商遗民手里。真有成就感。想到姜尚听见“玉帝友仁”时的表情,霍去病到现在还想笑。
“小时候不懂事,总跟在他后面笑话他是老疯子,现在年纪大了,开始好奇人死了以后会是什么样。”公孙弘似乎还在回忆往事,“有人说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是彻底消失了,可是真的如此吗?会不会灵魂不死,然后再变成新生儿出生呢?”说到这儿,公孙弘偷瞄看起来根本不像年轻人的霍去病,“老夫有时候也会想,要是人还记得前世的事,大概会挺有趣吧?一副少年人的长相,却有着老人的智慧。”
“丞相,子不语怪力乱神。”
“老夫只是凡夫俗子一个,怎敢与孔圣人相比?”公孙弘继续饶有兴味地打量霍去病,“霍将军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学识,老夫忍不住猜想……”
“话说丞相今年七十有八了吧?”霍去病缓缓地勾起嘴角,黑眸却渐渐沉下来,“年纪大了,可要注意身体啊……”
也就是说到了公孙弘这把年纪,只要死的时候别留下太明显的外伤,都会被当成是寿终正寝。公孙弘一个哆嗦,随即潇洒地摆了摆手:“老头子喝多了,酒后胡言乱语,霍将军可别放在心上。”
“年轻人说话全凭一时冲动,有口无心,想来老丞相也不会和我这小孩一般见识。”
两只老狐狸相视而笑,随即各自作别。
回席的路上,霍去病还在考虑公孙弘的话。他说得对,靠替卫青卖人情来保护他不是长久之计,得另外替他找个好靠山——必须精于世故,够圆滑,而且对他忠心不二。可是找谁呢?卫子夫太蠢,她自己还需要靠别人来为她周旋打点,靠不住;公孙弘太老,也不是长久之计;刘彻倒是不错,可是身份太高,有许多事情他不便插手;……
远远地传来女子的笑声。霍去病循声望去,看到是卫子夫招待女眷的宴席。只见平阳公主正站起身,给卫子夫敬酒,恭喜她的儿子被封为太子。
对呀!他怎么把卫家的大恩人忘了?自从陈寿去世,平阳公主守寡至今,正需要一个男人做靠山。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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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刘彻就接到卫青的奏折,请求尚平阳公主。
“你舅舅倒是有意思。”刘彻把奏折给霍去病看,“我娶了他的姐姐,他就要我还一个姐姐给他。”
“不是挺好?”就是霍去病给他们牵的红线。
刘彻盘腿坐到霍去病面前:“皇姐倒肯下嫁。”
天知道霍去病费了多少口舌,才说服平阳公主下嫁给曾经的家奴。“平阳侯的祖上曹参不过是个屠户,为高祖争天下封得平阳侯,谁嘲笑过公主下嫁给一个卖肉的屠夫之后?如今长平侯出身卑微,却威名远扬,也不见得委屈了公主。”
“可是皇姐比仲卿年长了十几岁啊,她怎么就非长平侯不嫁呢?还硬把人家的正妻挤掉。”
在尚公主之前,卫青说正妻行为不端,已经被贬为侧室,连同嫡长子卫伉一起贬为庶子,摆明了是为了给公主空出正妻的位置。因为这件事,长安传出不少对卫青不利的谣言,说他贪图富贵,不顾与糟糠之妻的情谊,尚平阳公主以攀龙附凤。不过要霍去病看,这是卫青做得最明智的一件事——当然是在外甥的暗箱操纵之下。
“平阳公主孤儿寡母的没法过日子,无非是想找个靠得住的好男人,女人本就活得比男人长,老妻少夫反而容易长久。再者除了长平侯,还有谁配得上平阳公主?”
“其他官家子弟就谁都不行吗?”
霍去病认真地想了想:“冠军侯倒是前途无量,而且没有娶妻,以后或许也能在自己手下给平阳侯谋个一官半职。只是年纪太小了些,而且尚平阳公主的话,辈分就乱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