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相神禁止一切,限制一切,可到了最后,仅仅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他”字,伴随心照不宣的眼神,迦江山仙人的信仰,就完成了一次飞快的传播。
祂必须消灭这个对手,成神的路上,唯有你死我活的血斗。
万军之乘浩浩荡荡,在黎明初绽的时分出发,沿途跨越九十九条咆哮的江河,九十九座高耸的山峰,誓要剿灭异教的神和信徒。他们来势汹汹,信仰了仙人的众生纷纷哭泣,他们短暂地获得了爱的自由,如今便要为了保卫它,拿起武器,投入一场没有投降,也不会有逃兵的战争了。
他们深知,自己过去为神祇坚守的狂热,就是敌人此刻正经受的狂热。为了捍卫信仰,捍卫自己的尊严,百相之神的军队会高兴地看着整个世界焚烧。
就在这时,仙人叹息一声,他从神坛上站起,从宽大的袖间,放出一条漆黑的龙。
“飞吧,”他说,“终结这场战争。”
黑龙以深爱的姿态,环绕着他飞了三圈,然后飞上了天空,将苍穹染成了血海的颜色。
百相之神的军队,从未见过如此恢宏,如此可怖的东西。祂黑得像一个没有起始,没有终点的问题,也黑得像一颗死去万万年的恒星,但祂同时又是那么的五彩斑斓,绚丽得使人作呕。
白衣的仙人如梦似幻,超越世上所有的美梦,这头黑龙则丑恶如斯,所有噩梦加在一起熬炼,都不及祂堕落的万分之一。
战争结束得很快,面对这样超凡脱俗的生物,百相之神的军队犹如脆纸,不堪一击。
“饶恕我们!”沉沦在地狱的孽海里,心智尚存的人如此呼号,“虔敬地侍奉一位神明,这并不是什么过错!”
黑龙口吐人言,祂发出雷霆的嘲笑,嘶哑如一千万个人的惨叫。
“你们有过选择,你们本可以选择一条更幸福,更美丽的路。”祂说,“至于现在,你们可以来侍奉我。”
全军覆没,百相之神从神殿里站起,祂如此失态,以致惊恐地瞪着眼睛,完全不像一位端庄肃穆的神明。
祂已经认出了来者是谁。
第218章 问此间(四十六)
百相之神亲自动身,祂踩踏着风雷与烈火,飞翔在高旷无垠的苍天,流云在祂身上纷然撞碎,化作蛛丝般的雾气,像垂死的褴褛衣衫。
祂不相信纯然的善和恶,能够被赋予个体的意志。天地间常有私语窃窃响起,它们说命运里注定了一切的结局,善与恶要终生纠缠,相互憎恨,又相互爱慕。
百相之神避开了贪婪觅食的黑龙,祂降落在神坛的不远处,祂的到来,立刻唤起了一阵腥风血雨的战场气息。浓云滚动,血雨凄厉地滴滴嗒嗒,祂变作一名绮年玉貌的少女,裹着被血打湿的裙袍,哭泣着跑向仙人的方向,呼喊救命。
神祇的伪装无懈可击,神祇的化身天衣无缝。
“我的家人,我全部拥有的东西,都被百相之神的军队付之一炬,”少女悲切地啼哭,“我该怎么办,仙人?除了请求你的庇佑,我无路可逃。”
她抬起脸庞,白如露水,白如月光,血红的丝袍,裹着她惊颤似鸟,柔若雪脂的身躯。
她趁夜而来,少女的面容高贵凛然,伏在男子膝头的时候,又袅娜得像一片落花,随着微风无力宛转。众人的目光追随她,她的身影在哪里出现,便熊熊地点燃了哪里的欲望火焰。
仙人看着她,轻声说:“你可以哀悼,可以换一个新的地方生活,无论如何,生命是漫长的,你不该浪费在我身上。”
“可是我只想侍奉你,”少女颤抖地叹息,“我早已深爱着你,也许这就是上天的旨意,百相之神夺走了我的一切,可我还能留在你身边。”
男子笑了,他摇摇头:“你的年纪太轻,不知晓所谓的天意才是可怕的,它会在冥冥中操纵你的命运,使你偏离航线,走向做梦都不曾想过的道路。许多称自己掌有了天意的人,最终全在惊讶和愤恨中不甘地死去。这是天意,还是执着的人心?”
少女沉默片刻,仿佛鼓起勇气。
“我爱你,无论有什么在前方等待我,”她说,“我愿意为你而死。”
仙人看着她,那目光轻如羽毛,又沉重得像一座大山。
“你愿意为之而死的事物不是我,而是另外更艰难,更离奇的东西。”男子伸手,替少女穿正昂贵的丝袍,凡是他手指所触碰的地方,猩红的血水尽消,只留下柔软的一片干燥,“当一个神,就那么好吗?”
少女柳眉竖起,犹如两把锋利的长剑,她瞪着他,眼神再也没有了痴恋的柔情,如此寒冷,几乎可以令人立刻战栗着死去。
“是。”她厉声回答,然而回答完毕,又觉得后悔,她觉得自己落了下乘,因为她回应了仙人的问题,这显得她十分被动。
她发出不甘心的尖啸,化成一阵狂风,从仙人身边逃开。
仙人笑了笑,他眺望东方的天空,那里正泛出鱼肚的白色。
又过数日,生病的人们排起环绕大山的长队,他们或来请求钱财的援助,或来请求仙人微笑、话语和触摸,无论如何,百相之神的溃败,为信徒注入了安宁,还有大笑的欢愉。
“我请求救助,”一名重病的人艰苦呻吟,他的皮肤透出黄昏暮色时分,阴沉大海的色泽,“仙人,求你救我,俗世没有草药能够缓解我的病痛,我只能求助于你。”
仙人同情地看着他。
“我看到乌鸦,它们已经在你的肩头徘徊,”仙人说,“死亡不可避免,尘世中没有值得它迟疑的事物。”
病人惊讶地喘息,良久,他痛哭起来。
“怎么,你!”他用力攥住仙人的白袍,“你要放弃你的仆人吗?我听说过你的故事,你曾发下宏愿,请求比大海里的水还多的信徒,这样,你就能成为真正的仙,与日月同寿。假如死亡不可避免,那你要如何完成自己的心愿?”
仙人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无论神还是仙,他们最终的下场,都是早已注定的。山峦崩塌在平原之上,平原开裂成为深谷,谷底聚水,再涨起大海——昔日辉煌,早晚化作黄土里飘扬的传说,继而连传说也消逝、褪色。”
他低下头,歉疚地笑了笑:“我很抱歉,我不是一个万能的神。但说到底,神也无法十全十美、随心所欲。我见过虚伪的神,残忍的神,我见过狠毒无情的神,我也见过痛苦的神,哀哭的神,我见过求而不得的神——祂黯然泪下的模样,与天底下任何脆弱的凡人无异。”
“你走吧,”最后,仙人说,“今朝死去,明日重生。你此刻对我的考验,不过是日后对自身结局的预演。”
虚弱的病人变了神色,他骤然狠戾起来,咆哮道:“大言不惭,你又见过几个神?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百相之神气急败坏地离去,仙人望着远处的绵延的群山,笑了一下。
“一个。”他说,“世上也只剩这一个神了。”
在这之后,百相之神又来了许多次。
祂变作神官,变作僧侣,变作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也变成过盗贼、猪倌、衣不蔽体的流民。祂的形貌不断变化,时而高贵,时而低贱,时而强大傲慢,时而弱小卑微。
然而,无论祂变成什么样,仙人总能准确无误地认出祂的身份。百相之神挫败不堪,祂想,也许事情需要换一种解决的方式,他要用残酷的暴力,挖掉仙人的眼睛和舌头,使他目不能视,口不得言。
一天傍晚,雾气慢慢降下地面,晚霞暗沉,螺旋状的云彩爬满了整个天空,像梦一样蜿蜒流动。
仙人坐在银杏树下,此时没有求见的信徒,只有一名拄着拐杖的老人,从雾气中颤颤巍巍地走出。
“我不信你,”老者开门见山,“你不是我的神。”
仙人抬起眼睛,和善地看向他。
“啊,请别与我辩论。”仙人说,“你信谁,就走向谁的怀里,你谁都不信,亦有自己的双脚去丈量一生。”
老者目光更加阴沉,他直截了当地问:“你用了什么妖法诡术,让愚人着魔般的迷恋你?无论男女,皆对你敬爱有加,你不说话,金银财帛已像海潮一样滚到你脚下,而你住着破旧的神坛,既无华贵衣饰,更无恢宏金身。”
他撇了撇嘴,十分不屑。
“难为你的妖异媚术,”老者严厉道,“使这多的愚人都瞎了眼睛,蒙了心肠。”
仙人轻轻放下一片银杏叶。“男人、女人,又有什么分别?”他问,“只要渴望温暖,期待被人所爱,就一定不能逃开我的掌心。人跟蛾子一样具有趋光性。”
他叹了口气:“我是至善。”
老人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仙人说,“现在,我也想问你一个。”
百相之神以怒火和逼视回应。
仙人道:“你变化了许多形体,试图与我分出高低,其中不乏你自己的子民。你变成乞儿,变成丧子的农夫,变成穷困潦倒的寡妇,变成被神官酷吏欺辱的囚徒……你利用他们的痛苦,想要将我蒙骗。可是,你明明知道他们过去经受的一切,为何仍然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