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越来越小,拉珀斯耐心地等了很久,才等到江眠的声音——他已是满脸的泪水。
“我没有……我没有钢笔了,”青年咬紧牙关,把抽泣关在喉咙后面,“因为我弄丢了它的笔头,我没办法找到……没办法……”
他浑身发抖,终于嚎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地捂住脸:“我没法给她自由,我没法救她!我只能留给她一枚折断的笔头……我太无能、太懦弱,我……”
他哭得喘不过气,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压抑了许多年的秘密,除了江眠,唯有昔日被迫替养子扫尾的江平阳知晓。
——当日,江眠利用权限,隔着防护网,将一枚锋利的、破碎的笔头,扔进了001号实验体的新鲜伤口。
人鱼在濒死的剧痛中,抓住了这唯一的机会,她操纵正在痊愈的血肉,让那枚小剑一样的笔头藏在第七节 中空的脊椎里。等到江眠离开之后,于无人应答,唯有血液滴嗒的深夜,小剑在心房的一侧蓄势待发——人鱼那非凡的肌序终究起到了作用,镀金的零件宛如利箭,从左至右地贯穿了她的两颗心脏。江平阳后来看了初版的尸检报告,爆发的弹力瞬间就炸毁了体内最重要的血泵,她的死亡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停留的时机。
其实从表面上看,江眠是不可能成功的,全方位的监控二十四小时开启,重重封锁了走廊和囚室,光是盯住房间巡逻的警卫,就有不下四十个,可江平阳的养子,他孤僻的、聪慧的儿子,偏偏算出了那个唯一的瑕疵所在——按照监控和警卫的布局,每过六十三小时零七分二十秒,会有两名警卫的路线交错,和对角的监控呈一条直线。那一刻,江眠被夹在中间,远程触发了走廊上的警报装置,骚乱大作的同时,他用再自然不过,再随意不过的动作,把笔头迅速甩进了人鱼的伤口。
这是孤注一掷的危局,他赌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概率,做成了这件事。
当天夜里,第一时间收到实验体死亡消息的那一刻,江平阳连想都不用想,心里已经知道,这必定是养子一手促成的结果。
他抢先封锁了监控部门,再去事发现场藏起那枚变形的笔头,以雷霆之势处置了在场的警卫,一力压下流言蜚语,伪造了实验体的死因。为了转移集团总部的滔天怒火,江平阳不负他的天才之名,又迫使beta版本的永生仙水提前问世,硬是扛过了这一劫。
那时的江眠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唯独没想到,养父竟然愿意维护他到这个地步。
记忆深处,是江平阳疲惫而复杂的眼神,江眠站在他面前,看着老人陷在那张过于宽大的椅子里,捏住被推力叠成一团的金属零件,在桌上轻轻地朝自己滚过来。
“你的。”江平阳轻声说。
江眠拾起他一生的罪证,沉默以待。
他想说谢谢,可那个词只是太深太重地堵在喉咙里,吐不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的入V万字决定早点发,就定在中午十二点吧!】
年轻的江眠:*大声* 我不管有多困难,反正我就是要这样做!*从研究所手中抢走红女士,拼命向前跑*
江平阳:*追在他身后,替他拦下研究所的打击报复* 不,你这个莽撞的小东西,快回来!
年轻的拉珀斯:*不知何故,突然降落在混乱的战场上,一尾巴压塌研究所的房屋,困惑* 嗯?*但是很高兴能够压扁更多的人类,在废墟上得意地扭动* 太好了,我希望再多压一些陆民!
年轻的江眠:*气喘吁吁,逃过一劫* 呃,好的?哇,我做到了!
第17章 果核之王(十七)
原来泪水是滚烫的,拉珀斯想,像岩浆,像星火中蒸腾的烟气。
人鱼生涩地环着江眠,一贯用来扼杀猎物的臂膀,第一次尝试着保护。他又慌张,又不解,小声问:“为什么,哭?”
他像哄幼崽一样,笨拙地轻轻摇晃了几下,差点用壮硕的胸肌淹没江眠的脸:“不哭、不哭……”
凑近了看,人鱼的皮肤上不仅没有毛孔,而且覆盖着细闪的透明鳞纹,不用强光聚焦,他们也是天生的发光体。江眠知道,那些最为辉亮的部分,其实是分泌出的油脂,这有利于人鱼在海下进行长途跋涉。
但在遇到拉珀斯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人鱼身上,会散发出如此洁净温暖的香气,像雨后的花国,像渗透了阳光的湿润沙滩……像蔚蓝的大海本身,令他昏昏欲睡,身心松怠。
江眠流着眼泪,含糊地说:“因为我救不了她……”
“没人能救她。”拉珀斯近乎冷酷地说,“消解开始,就不能结束,只有,亵渎的行径,值得最严厉的刑罚。”
人鱼没有道德观,或者说没有普世的道德观,即便有,他们遵循的也是简洁直接,如蛮荒一般古老朴素的法则。倘若拉珀斯在听了这桩往事之后,于研究所内大开杀戒,那也不是要替未曾谋面的同类报仇雪恨——他一样有笔账,要和这群陆民算——而是因为此地人类的罪行,他们竟敢玷污灵魂伴侣的铁律,囚禁一位人鱼,阻挡她与死去的爱人重聚。
但是……
他转向江眠,他小小的,脆弱的珍珠。拉珀斯简直没法想象,他到底哪来的力量,哪来的勇气?为了支撑陆地的生活,他的鱼尾退化成了两条腿,没有感应洋流的鳍,也没有保护内脏的鳞……他只是个流落的幼崽,目睹了人类对同类的暴行之后,却不知害怕,反而一意孤行,朝着最危险的方向去了。
六年前,同他一般大的小崽子,还在成年人鱼的庇护下嬉戏打闹,去往任何一个海国的领地,都能受到陌生长辈的悉心照料。江眠呢,又在面对什么?
拉珀斯低头望着江眠:“可你,释放了她的灵魂,给她自由,让她不必在垂死中受辱。”
“你太好了,”雄性人鱼敬畏地低语,“太完美了。”
江眠的泪痕还未干透,脸已经红了,他拘谨地说:“这不是值得夸赞的事。”
“是吗?”拉珀斯诧异地问,“如果我偏要夸呢?”
脸上的红晕逐渐蔓延到了耳朵,江眠讷讷地说:“那我、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两双眼睛动也不动地对望了片刻,江眠破涕为笑,轻微地晃了一下,示意拉珀斯松开他。
哪怕隔着衣料,要命的热度还是源源不断地渗进来,几乎像蒸笼一样,要把他的全身蒸透了。然而,熟读肢体语言的雄性人鱼,此刻便如一个只会傻乐的瞎子,对其视若无睹。
江眠没办法了,嘀咕了一声“真粘人”之后,倒也不做他想,低声问:“那你之后要怎么办,替红女士复仇吗?”
“复仇,”拉珀斯重复了一遍,可以,这是个很好的借口,“是的,我们得等六天,我要看到,幕后主使。”
江眠往上瞥了一眼,忧虑地问:“那研究所的其他人呢?”
“照常,生活,”拉珀斯微笑,“像以前一样,但不会再欺负你了。”
江眠半是恼怒,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感慨道:“是啊,以前的日子真糟糕……但他们毕竟不是你,不是我的朋友。”
朋友?拉珀斯睁大眼睛,睑膜完全退到了眼球边缘,耳鳍也蔫蔫地耷拉下去,只是朋友?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朋友,好吧,朋友,这个定位也不是不行……
“不过,如果你要处置始作俑者,那法比安就暂时不能死。他是这里的负责人,到时候执行官一定会首先接见他的。”
听到江眠的话,雄性人鱼失魂落魄地回答:“好,听你的。”
看着他无精打采的神情,江眠愣怔:“他不会……已经死了吧?”
拉珀斯老老实实地回答:“你说,他还有用,那他就,没死。”
当然,也只是没死而已。
他松开环着的双臂,沉进水底,去察看江眠的小腿状况。
混血人鱼退化的情况稀少无比,但并非缺少记载。江眠已经在陆地上生活了二十多年,拉珀斯猜测,以“消毒剂过敏”为缘由,阻挡他过多接触用水的人,大概率是江眠的养父,那个名为江平阳的雄性人类,目的就是为了避免江眠生出人鱼的特征,掩人耳目。
依据研究所的大环境,这未尝不是一种保护的手段,可惜,拉珀斯绝不会感谢他。江眠,江海里沉眠,那个人类为养子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又怎会不知晓他的来路?
小偷、贼、窃取幼崽和伴侣的强盗,庆幸你死得过早,而江眠又毫不知情地爱着你吧。倘若我到了这里,而你还活着……
拉珀斯摆荡尾鳍,温柔地轻触江眠的踝骨,那里应当是最容易开始长鳞的地方。
……恐怕你的下场,只会比名叫法比安的陆民好一点。
他浮出水面,热切地仰望江眠。
“要不要,吃东西?”
狩猎的冲动,早已从头满涨到他的尾巴尖儿。珍珠饿了,饿了很久了,他能感觉到,因此体内的每一根骨骼,都开始在喂食的本能中战栗。拉珀斯又想起他们的初见,那时江眠捏着滴血的粉白色生鱼,眼睫微颤,神情幽微而茫然,同朦胧的目光交织成不自觉的渴盼——他需要这个,需要新鲜的血食,需要咀嚼大块的生肉,需要伴侣的引导,让衰退隐藏已久的人鱼血统二次发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