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到四面八方的建筑,亦发出鼓动的回音,刹那将劝诱的话语重复了成千上万遍。余梦洲想要扑到马群身上,用它们的鬃毛捂住眼睛,然而恐惧却不住从心底喷涌而出——他之前为何从未发觉,恶魔战马是形象如此怪诞的生物?
它们的两只眼睛、一对耳朵、四条腿骨……世上怎么会产生这般不合常理的结构与肢体?他抱着工具箱,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那诡异的印象越发在他的脑海中根深蒂固,每一根线条,每一丝色彩,皆混沌不堪,在他的认知里,迷幻得难以言喻。
余梦洲的胃里翻江倒海,他很想吐,但就连那些早已消化的食物也在他的胃部不停翻滚,使他一点儿都吐不出来。
“我才是你的魔马,我才是真实的……”门口传来的嗓音愈来愈悦耳轻灵,宛如黑洞那样吸引人的关注,“看看我,看看我……”
余梦洲踉踉跄跄地后撤,他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可他彻底丧失了辨认对错的能力,他的感官好像一艘疯狂旋转在风暴内部的小船,无依无靠、濒临解体。他唯有下意识地、徒劳地在工具箱里摸索,因为这些合金的器械,是他最大的财富,亦是他赖以为生的工具,生活的稳定锚点。
他终于看清了站在大门处的“事物”。
它的五只眼睛交错眨动,多么和谐;身体则兼具触肢、利爪和蛛腿般丛生的人臂,是啊,毫无疑问,他记忆中的魔马就拥有这样优雅简洁的外形;而它一直延展到黑夜深处的,崎岖臃肿的庞大身躯……没错,恶魔战马常年奔袭,的确是该有迅猛如闪电的肌肉动力。
“你看,我是不是你的魔马?”它发出无比动听的疑问,“没有哪里不对,只要你能来到我身边,那么一切都会非常完美,再没有比这更完美的事了……”
这种感觉诡谲至极,余梦洲知道,它的话语百分百正确,可他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潜意识的警报同时正冲他疯狂尖叫,勒令他就站在原地,不得再动。
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门口站着他的魔马,厅堂中酣眠的,则是一堆不知所谓,他无法理解的肉块。我应该走过去啊,我该骑上门前的马匹,然后赶快逃离这个地方……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在自我与潜意识的艰难拉扯中,余梦洲惶然不知所措地靠近了大门,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他的手指则在箱子里微弱地痉挛扭动,试图找到一件能够固定现实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缓慢地站到了“恶魔战马”面前,那狰狞的怪物露出一个得逞的甜蜜笑容,接着裂开利齿丛生的巨口,便打算将余梦洲整个吞下。
与此同时,余梦洲的手指,堪堪摸到了一把冰凉坚硬的修蹄刀。
他捏着刀柄,稀里糊涂地把它抽出来,又恍惚地抬手,在那个生物的牙齿上轻轻敲了一下。
“不准乱动,”他冷静地、胡言乱语地开口,“修蹄子的时候要乖。”
不知名的怪物霎时僵住了。
从蹄刀上散发出的白光,就像一把劈开腐木的利斧,从被敲到的那颗牙齿开始,细密的裂痕以摧枯拉朽之势传遍了它的身躯,对比它入侵时润物无声的姿态,它崩溃时的速度完全可以用迅捷来形容,简直就像倾颓的多米诺骨牌,眨眼间就化为了满地散落的残骸。
余梦洲眨了眨眼睛,总算如梦初醒,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然后——
“呕——!”
然后他扶着门板,将晚上吃的食物,在堡垒外边吐了一地。
太恶心了!这垃圾东西居然能扭转他的常识,让他无法分辨出什么是正常,什么是诡异!
余梦洲稀里哗啦地吐完了,眼冒金星地擦了擦嘴唇。
不行,我得赶紧把法尔刻它们叫醒,今天晚上实在是太危险了,我……!
但他还未直起身体,就痛地大叫一声——从空中袭来的报丧女妖一把扭住了余梦洲的手臂,将他骤然带上了高空!
作者有话要说:
【系上安全带,开始过山车。
一般有事发生前的过渡章都不太好写,这章也是修修改改好多次,所以今天格外晚一些,明天会多的!】
第87章 暗空保护区(二十二)
余梦洲必须用一手夹住工具箱,另一只手胡乱地挥舞,试图给报丧女妖来上那么一下。女妖锋利的趾爪深深陷入了衣物,陷进他的皮肉,赤红温热的鲜血瞬间洇出,打湿了破损的布料。
顷刻间,女妖凄厉地惨叫,仓皇地松开了他的身体。余梦洲的血液就像最强效的硫酸,刹那渗透了她坚硬更甚钢铁的利爪,将她刀枪不入的身体,腐蚀出了沸腾的声响。
“我靠!”余梦洲吓得大喊,这下他又变成了成了高空坠物,可是他不会飞啊!
又一只报丧女妖俯冲过来,在半空中接住了他,先前那只冒然拽起余梦洲的女妖,早已在白光中四分五裂,炸成了一地淋漓的血肉。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后来者不敢再冲动冒进,在人质身上制造伤口了。余梦洲抓紧机会,在半空中激烈挣扎,以他的力气,那些足以撕碎狮子的报丧女妖居然一时半会无法接近,不是被修蹄刀切得四散崩裂,就是被他胳膊上的血滴溅到,在白光和痛苦的尖叫中化为乌有。
天空中的增援越来越多,寂静全然笼罩了堡垒中的魔马,亦令余梦洲变成了孤立无援的个体。报丧女妖络绎不绝地扑过来,以人海战术,自杀式地淹没了四面八方的空间。
体质再怎么迥异于常人,余梦洲仍然只是人类,他不曾受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哪怕掉进地狱,除了第一天和惊惧小妖的正面接触,其后的日子,十三匹魔马日盯夜盯,就像一个无机可乘的屏障,将他护得头发丝儿都伤不到。
因此,他和报丧女妖的对抗,结局几乎是已经注定的。
但他不甘心,他不知道恶魔亲王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导致马群昏迷般地沉睡着,但他还是想竭力支撑一下,也许天亮就会有转机呢,也许下一刻,下一秒就会有转机呢?
——然而,没有什么“下一秒”了,他的后方响起尖锐的嚎叫,报丧女妖的鹰翅穿过防守的间隙,重重扑在了余梦洲的后脑勺上。
不知道我的血能不能像《野天鹅》里的鹅毛一样,指引法尔刻它们发现我的行踪……呃,只不过,我可不是什么落难的王子!
昏过去之前,余梦洲紧紧攥着修蹄刀,这是他脑海中的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
在从未有过的沉睡中,法尔刻第一次梦到了它诞生的地方。
地心岩浆,魔域真正的、沉睡的核心,孕育所有魔马的羊水。
它安适地站在剔透金红的流动厚液上,此处的温度,早已突破了一切想象的极限。即便是至高的魔域统治者安格拉,也不敢在这里久留,因为地心岩浆的原初之力,会将并非直接来自它的造物分解殆尽,回收为纯粹的能量。
它怎么会来到这里?自它降生的那一刻起,它就彻底脱离了地心的掌控,成为了自由的生灵。
虽然那自由也是极其短暂的,短如一场幻觉。
不过在此地,法尔刻真的感到了久违的宁静。当然,不是说在余梦洲身边,它就不平静了……嗯,但实话实说,人类的气息、情绪,乃至灵魂,时时刻刻,使它体会着无止境的饥饿滋味。这些天,法尔刻完全不能将思绪转移到自己的犄角上,只要一想到那天晚上的情状,它浑身的血液,便会像融化一样难耐地发热。
……好吧,现在又开始热了。
留下来……
地心深处,岩浆有如心脏般鼓噪脉动,发出沉闷的指令。
留在这里……
法尔刻后撤一步,疑忌道:“你在和我说话?”
重得自由之时,你们都已期盼得太久,煎熬得太久。留在这里,静候最终的佳音……
“什么意思?”法尔刻逼问,“我们需要静候什么消息?”
你的同胞和你一样,都在安然无恙的睡眠中等待。就快了,就快了……
地心岩浆的四周,果真闪出了其余十二匹魔马的身影,法尔刻看了,心中却愈发难安。
没有人类的影子,人类呢,它的人类在哪?
“我不能睡,”它审慎地说,“我还有未完成的任务,不曾让安格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哀嚎!”
你无法终结那罪人的性命,他深知你的根底……
“无法终结?”法尔刻呲出獠牙,“我是第一匹降临的魔马,是魔域本真的化身,这一点你最清楚不过。即使他了解我,他仍然是魔域的生灵,又怎能违抗这个世界的意志?”
那么,换一个说法,无论你消灭他多少次,他都会像阴魂不散的幽灵,近乎永远地纠缠你,纠缠魔马的一生……
“听你的意思,你已经找出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了?”法尔刻沉声问,“很可惜,我和你两位一体,如果我不能湮灭安格拉,那么你也——”
它忽地停下了讥讽的言语。
人类。
因为地表裂开一个大洞,因此突然掉入魔域的人类;拿着恶魔从没听过的器械,拥有恶魔从未见过的能力的人类;始终如一的大笑、温柔,对马群充满怜惜的爱……它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