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恶魔只能被自己不理解的概念杀死”——难道安格拉对马群的了解已经是异常透彻了,所以不怕它们的复仇行动吗?
一想到这里,余梦洲的心中就不住嘀咕。
他动作不停,修好了前面的两只蹄子,接着修理后面的。
这种情况,法尔刻应该也有所准备吧?因为至始至终,它一直十分笃定,马群就是要终结安格拉的一把尖刀,等到重回自由的那天,它们必定会朝着恶魔亲王的心脏进发……
病变的蹄质片片纷落,露出崭新的蹄面,余梦洲涂好药膏,包上纱布,艰难地擦了把汗。
“呼,”他直起腰,“走,给你们刷刷毛!”
意料之外,地狱中居然也有不少的天然温泉存在,冒着滚烫蒸汽的泉水碧绿无比,艳丽得令人心悸,散发出浓郁的硫磺气息,和赤红的大地一对比,魔幻感瞬间拉满。
这样的水质,人的皮肤肯定是不好直接触碰的。余梦洲就用找来的毛刷蘸上热水,再包住朝圣的马蹄,一下一下地刷洗它脏兮兮的皮毛。
大毛刷细密地推过去,在魔马丝绒般的毛发上推出了浪浪波动的水纹。余梦洲梳开打结的鬃毛,让污渍和血水顺着身体流淌而下,朝圣惬意地抖着耳朵,军锋的尾巴也高高翘起,得意地左摇右摆,法尔刻看着这一切,只是淡定地埋头饮水,并不吱声。
梳完了身体,朝圣闪闪发光地站在温泉边,军锋则突发奇想地跳下去,到里面哗啦啦地洗了一圈。泥浆色的血痕顿时弥漫着扩散开来,余梦洲忍住笑,回头望了一眼马群的首领,正好看到法尔刻忍耐且无语地抬起头,对着天空深呼吸。
“洗澡!”亵舌和高耳找不到人,便一路追着踪迹过来,“我们也要洗澡!”
紧接着,两匹魔马也大呼小叫地跃进温泉,沉重地砸在军锋身上,军锋吱哇乱挣,回头就是狠狠的两口,三头战争机器立即在泉水里厮打着扭成一团,以翻江倒海之势,搅得周边的地面都在震动。
余梦洲一面乐,一面紧急躲到法尔刻身后避难,这些温泉水可不是看着好玩的,在皮肤上溅一块,又烫又辣,不一会就肿起来了,唯有土生土长的地狱魔马,才能消受得起这样的好东西。
“闹着你了?”法尔刻问,“不用管,它们就是这样的。一离开战场,就会变成……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生活白痴?”
军锋在扭打的间隙大声抗议:“嘿,我们能听见!”
法尔刻冷漠道:“嗯,是啊,你们又不是聋了,肯定可以听见。”
余梦洲犹豫一下,摘下一只手的手套,轻轻戳了戳法尔刻的后腿。
“那个,法尔刻?我有事想问你。”
被他戳中的那块皮毛,登时细微地抽搐了好几下。
法尔刻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把人类尽数笼罩在它身躯的阴影当中。
“你说,什么事。”
余梦洲斟酌措辞,低声道:“我一直在想你告诉我的那句话,就是……大恶魔只能被自己不理解的概念杀死。”
“——大恶魔只能被自己不理解的概念所杀。”
一人一马异口同声地小声说。
余梦洲搓了搓手,不知为何,有点紧张:“所以,我就想,为什么我解除了那么多匹魔马的咒钉,那个恶魔亲王安格拉,却没有什么大动静呢?”
法尔刻凝视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他了解你们吗?”余梦洲问,“比如你们的能力,你们的身世,你们的、你们的……我的意思是,你会不会无法杀了他?”
法尔刻沉思了片刻。
“你的顾虑确实合理,”它说,“但是没关系,我有足够的把握。”
“真的吗?”余梦洲问。
“真的,”魔马看着他,目光十分温柔,“无论安格拉有多么了解我,了解马群,但他禁锢我们的机会,只有一次。一旦我们脱出牢笼,我们就是他再也无法掌控的力量。”
余梦洲望着它,他抑制不住地弯起嘴角,用毛刷梳了梳法尔刻的前额鬃毛。
“我想……”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一大群魔马就咋咋呼呼地狂奔了过来。
“热水!”
“热水!冲!”
“哈哈!热水!嗨,人类!”
“嗨,人类……哈哈!热水!冲!”
余梦洲:“……”
他的身边仿佛刮过一阵复读机般的狂野飓风,死恒星领着剩余的魔马回来了,令本就不宽裕的温泉池更加雪上加霜。说实话,按照这口泉眼原来的面积,容纳百八十个人不是问题,然而要接纳十一匹巨大的魔马,那就显得捉襟见肘、拥挤不堪了。
朝圣矜持地站在岸边,翻涌的雾气附着到它的鬃毛和马皮上,凝结了一身细碎的水珠,在光线的折射作用下,仿佛镀了一身熠熠生辉的钻粉。只是它无声地秀了半天,这群沉迷于争抢热水的愚蠢同伴都视而不见,终于,朝圣也垮起个马脸,自舌尖晦涩而模糊地吐出一个字。
“扩。”
霎时间,恍若被造物主的无形外力扭曲了时空,重塑了因果,余梦洲的视线恍惚了片刻,再聚焦起来的时候,温泉池的面积竟然诡异且无声地扩张了将近一倍!
他实在无法形容这种能力的奇异之处,他没有动,温泉石壁的形状也不曾改变,似乎有人用PS软件把温泉的图层放大了,只不过PS用在二维平面,而朝圣操纵的是三维的现实。
这时候,马群纷纷从温泉里抬起脑袋,方才发现朝圣的变化。
“哇哦,”铁权杖惊讶地说,“恭喜啊,朝圣,你又能说话了!”
“挺、挺好的。”
“不错,”死恒星说,“加油。”
然后,这群缺心眼儿的大马就继续到温泉池子里扑腾去了。
余梦洲在旁边,看到这个场景,不由靠在法尔刻身上,笑得不住乱抖,又怕伤害到朝圣的自尊心,只好憋着不出声,忍得十分辛苦。
一直闹到天色昏暗,马群才从饱受磨难,几乎变成一池泥浆的温泉里爬出来,三三两两、打打闹闹地小跑回临时的驻点。
魔域的夜风罕见轻柔,余梦洲坐在法尔刻背上,手里拿着一大束浆果条。紫红色的浆果饱满明亮,坠在铁黑色的枝条上,恍若一盏盏微缩的星灯。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总之,他一说好看,以太就把整棵都拽起来了。
旷野一望无际、平坦笔直,天边暮云低垂,赤红的大地挥洒着如血的余晖,远处是一座废弃的土色堡垒——再也没有比这更加苍凉、更加孤单的景象了,足以让人生出落泪的冲动。可是,身边四散遛达的魔马,又使这空荡荡的原野变得热闹了起来。
“也许……这就是我们以后的日常生活。”他忽然说。
法尔刻问:“是么?”
“是啊。桃源定在深处,涧水浮来落花……”余梦洲又笑了,“不过,一点都不寂寞就是了。”
吃过晚饭以后,终于轮到七重瞳修剪蹄子。
它不像以太那么小气,对于自己被插队这件事,七重瞳看得很开,反正当时它没有回来,人类愿意给哪个兄弟解除咒钉都无所谓,只要当前,人类可以给它修……
“兄弟。”死恒星嘶哑地说,往旁边一站,就像一堵沉穆的黑墙。
七重瞳面无表情:“……嗨,兄弟。”
余梦洲穿着插满修蹄工具的围裙,不明白死恒星来这里做什么。
每一匹魔马都有其鲜明的个性,很明显,除去不能说话的朝圣,死恒星就是这里头最寡言少语的一个。它亦是浑身漆黑的魔马,但法尔刻的犄角上好歹还有流动的血色纹路,死恒星的外观便如它的名字,死气十足,一黑到底。
“怎么了,”他问,“有什么问题吗?”
死恒星先向他点头致意,之后再转向七重瞳。
“兄弟,”它开门见山,“我可以先解除咒钉吗?”
七重瞳:“……为什么?”
死恒星据实相告,从它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可以砸死人的石头,硬邦邦的:“你们的禁锢松动,这两天,安格拉强加于我的刑具也在躁动不安,强度较以往更甚,我厌烦了。”
余梦洲有点新奇,一般来说,他已经习惯了亵舌和以太那样委婉的,被马群称之为宫廷用语的表达;法尔刻的回应简洁有力,也不失柔软的温和。唯有死恒星……他们之前的交集不算很多,他很少听死恒星开口讲话。
七重瞳有些无奈:“你要插队,是吧?”
“我欠你一个情,”死恒星说,“兄弟。”
七重瞳不禁气结:“等等我还没答……”
它想了想,泄气道:“算了,你先就你先,但是没有下次!”
经过余梦洲身边的时候,七重瞳用嘴唇摩挲了一下人类的脸颊,警惕地低声说:“我帮你在旁边看着,这家伙很难搞的。”
余梦洲笑着拍拍它的大脑袋,转向死恒星。
他在堡垒里找了一些还能用的灯,让法尔刻帮忙点亮了,在周边围了一圈。
“来,”他拍拍撑腿的石块,“我看看你的蹄子。”
死恒星听话地把腿跪在上面,余梦洲低头细看,他之前就粗粗地观察过一圈,每匹魔马各有各的难处,但死恒星蹄子上的刑具,是动得最厉害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