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的台阶很长,地底漆黑如同地狱,地面却是无尽灿烂的天光,于是这一路像是从黑暗慢慢走向光明。
眼见台阶还差几阶就要爬完,谢朝稍稍松了口气,略微加快了步伐,终于从地底探出了脑袋。
但下一秒,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见到的人,他浑身骤然僵硬。
几米开外,陆川延长身玉立,衣角被晨风吹得纷飞错乱。他静静地站在天光之中,注视着谢朝,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谢朝的冷汗瞬间下来了,咽了口口水,干巴巴道:“……王叔?”
糟了。
该怎么解释他的半夜偷跑,以及能在没有王叔许可的情况下进入慎刑司?王叔来了多久,又有没有听见他对着刘湛说的狠话?
刚刚于幽暗牢中的阴冷狠戾消失得一干二净,谢朝现在像是个干坏事被大人抓包的小孩,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糊弄过去。
他还没想出计策,陆川延却先动了,缓步往他的方向走来。
走到近处,谢朝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忐忑地仰脸看陆川延:“王叔……你怎么来了?”
不管怎么样,先拖延一下再说。
陆川延却并不答,只是伸手,解开了谢朝身上的披风。
藏于漆黑披风下的单薄身形露出,血腥味顿时浓重起来。
谢朝一僵,毫不意外地看见陆川延拧起了眉头。
他如临大敌地等待着王叔的诘问,但陆川延沉默半晌,最后只是拢了拢谢朝身上的披风,语气像极了叹息:“陛下身上带伤,不该来此阴寒之地。”
谢朝任由他动作,不清楚陆川延现在的想法如何,只敢偷偷攥住对方的广袖,讷讷道:“王叔……”
陆川延微微垂眼,看了一眼谢朝不安的手指,还是没有推开他,只道:“伤处绷裂开了,陛下随我一道回宫,重新处理一下吧。”
王叔竟然什么也没问,就这么轻飘飘地放过了自己。
是他对自己信任到了什么也不用问的程度,还是说根本不在乎?
紧张感褪去,谢朝心里反而不是滋味起来。
明日刘湛就要腰斩了,按道理讲,刘家之事便算是告一段落。但是陆川延这段时间还是早出晚归,看起来颇为忙碌,也不知道在处理些什么。
只是谢朝心里清楚,王叔是在躲着他罢了。
明明他的伤处已经好得差不多,王叔也可以和自己睡在一处了,却始终不肯松口。
那软榻再怎么好,能有龙床睡得舒服吗?
只是今日,自己伤处开裂又被王叔发现,恐怕这段时间都不用想同睡的事了。
身边的小皇帝蔫头蔫脑,情绪不佳,陆川延自然是能察觉到的。
但是他只作不知,回房请了太医,又勒令谢朝好生休养之后,便将又回了偏殿中,潜心研究那几首词曲。
小皇帝假意遇刺这件事,确实整治了刘家,但同时也整治了醉香阁,倒是给陆川延调查陈路带来了不少麻烦。
刘家一倒,醉香阁便只能暂时充公。青楼这种地方怎能让朝廷独立经营,说出去肯定会笑掉大牙,还是得交付到合适的商人手里,所以在这段时间暂时停了接客,不再经营。
飞云姑娘接不了客,自然也就不会作新曲,右丞也就没了来醉香阁的理由。
经此世家一事后,陈路明显察觉到了京中的风雨欲来,于是更加警惕内敛,开始闭门谢客,待在府中消磨时日。纵然四队暗卫整日不歇地轮番盯梢,每一个与右丞府宅有牵扯的人都被严密监视着,陆川延仍是找不到丝毫把柄。
陆川延试着调查过飞云,但是她的背景清白干净无比,毫无纰漏,像是被人精心抹除过一般。
由此,便更可看出她背后之人的身份不简单。
严刑拷打肯定也行不通。陆川延推断,飞云应该是那种专门培养出来,负责传递情报的死士。倘若将飞云捉进慎刑司,对方恐怕会在第一时间想方设法自尽,根本不会给自己拷问的机会。
假如飞云畏罪自杀,自己也许有理由怀疑频频与她见面的右丞别有居心,却完全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对方恐怕也会满口冤枉,咬死自己只是去听曲而已,万万没想到这女子竟然包藏祸心,说不定还会顺势夸赞陆川延几句英明神武——虽然更像是某种嘲讽。
当真是铜墙铁壁,无缝可钻,什么该考虑的不该考虑的,统统都让这老狐狸考虑尽了。
万般无奈之下,陆川延只能将筹码暂且压在飞云之前的几首词曲上。
右丞如何向西胡传递讯息的暂且不论,这词曲极有可能包含着西胡那方传回来的消息。
陆川延颇为废寝忘食地钻研两天,试着将词里的每一个字都拆开,横着看竖着看,排列组合起来看,却完全没有摸清楚规律。
不管是藏头还是露尾,抑或是跳着读倒着读,都毫不通顺,练不成语句。
即使交给自己的心腹幕僚一同揣摩,亦是不得章法。
时间一长,即使淡然如陆川延,也难免升起一些躁郁情绪。
几天之内,他自我怀疑不下五次:难不成这词曲当真只是普普通通的词曲,并无什么特殊含义?
又是一晚天近黄昏,陆川延放下狼毫毛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一旁伺候的小太监早已点起烛火,见摄政王停笔,很是识趣地退下,不多时便带着身后的宫女太监们进了偏殿,布好了菜色。
陆川延坐到桌边,不经意间看见了几道平日里谢朝最喜欢的菜。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许久没和谢朝同桌用膳了。
自从那日在慎刑司门外逮到了谢朝,又将他摁回床上休养之后,陆川延便全身心投入到了破解词曲的工作中,用零零幺的话讲,这叫密码破译。只有晚上就寝时,才会裹着月色与白霜回到主殿,躺到软榻上休息。
这么下来,这几日他都没怎么与小皇帝说过话。
小皇帝这几日也罕见的沉默,竟然也没有主动与他搭话。
陆川延如今一回想,难免有些疑惑:难道小皇帝转性了?
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草草用完了膳,今日难得没有继续伏案劳累,而是早点回到了主殿。
他来的时候,谢朝恰好也刚吃完饭,靠坐在床头,正在净面洗手。他的手骨线条漂亮,白皙修长,指尖红润,好一双美人手。水滴于指尖簌簌落下,于是更平添几分赏心悦目。
捧着银盆与手巾的小太监很是熟悉,陆川延轻易就辨认出来,正是前一阵子在醉香阁里见过的那个伪装成小厮的小太监。
看来谢朝对眼前这人颇为重用。
心头的异样微妙感一闪而过,陆川延在跨过门槛时弄出了些许轻微的响声。
谢朝像是没料到陆川延会这么早来,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睫毛长而翘,根根分明。
反应过来后,他透亮的眼珠里立刻盛满了欣喜:“王叔?你今日怎么来这么早?”
于是心中的那点异样感就被谢朝轻易抚平。陆川延“嗯”了一声,坐到谢朝身边:“微臣今日政事暂且告一段落,故而早些回来了。陛下今日感觉如何,伤处可还疼痛?”
本以为谢朝会趁机同自己撒撒娇,卖卖惨,没想到谢朝闻言,笑容略淡,回道:“不痛,朕已经感觉好多了,多谢王叔挂念。”
他的回话颇有几分中规中矩,倘若两人之间只是单纯的君臣之礼,这么说也算是正常。但谢朝平日里对陆川延是能有多黏就有多黏,这么说那可就太奇怪了。
陆川延闻言,眉头下意识一蹙,也察觉到了几分不正常——小崽子何时这么客气过?
他一时间颇有些不习惯,皱着眉追问一句:“当真?”
谢朝眨眨眼:“自然当真,朕已经好些时日没下床活动,好好养伤,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顿了顿,他开玩笑般又道:“若是王叔今晚能与朕同床,那再好不过。”
听见熟悉的玩笑话,陆川延这才稍稍放下心,只当自己没听见最后的玩笑。
谢朝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王叔这几日,在忙些什么?朕看王叔这几个晚上,睡得似乎很是香甜。”
前几日陆川延殚精竭虑颇费心神,自然比平日里要疲惫许多,晚上睡得也快。
听到谢朝的疑问,他略略思考片刻,只半真半假道:“微臣仍在怀疑右丞的结党营私之嫌,所以这几日多费了些功夫。”
谢朝闻言一愣,期期艾艾道:“可,可刘家倒台之时,并未见右丞为他们说半句话,王叔又如何判定他们结党营私?”
陆川延道:“陛下可知弃车保帅?”
谢朝毕竟对陆川延是百分百的信任,绝不怀疑陆川延有误判的嫌疑。听他这么一说,顿时了悟,愤慨万分地道:“想不到他竟然如此狠辣,盟友也能说弃就弃!”
看起来倒像是真心实意为那刘家抱不平似的。
只不过陆川延知道,谢朝大概只是在可惜不能凭借此事捏住右丞的把柄而已。
他面上的笑意一闪而过,只道:“陛下说得极是。”
又陪着谢朝坐了片刻,就再次到了就寝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