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商白珩发觉了燕熙的不正常,大声唤周慈和小夏先生来,他惊得脸色发白,急声劝说,“微雨,莫急,为师会帮你,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老师,不要说了。”燕熙强行压制着翻涌气血,他也在努力让自己冷静,理智与冲动的交锋让他身子忽冷忽热,这使他看起来眼神茫然,红透的眼睛竟是有几分无邪的意味。这很矛盾,在他破碎的气质上,却诡异得恰当。他的目光不知该放在何处,顺着一片雪花,终于强迫自己望住了商白珩,他难过地说,“身为人子,若此事都能忍,我便枉为人子。我来此处,身躯、血肉、筹划,皆是娘亲所给。我为她报仇,天经地义,势在必行。老师,若我此生皆是痛苦与忍耐,那这人生太不公平了,我不要忍耐了。”
商白珩被燕熙这种癫狂邪性的神情骇到了,他怕刺激到燕熙,放低了声唤他:“微雨。”
“我以为刀已经在我手中,事到如今,他还是可以轻飘飘地主宰我的悲欢,甚至一念就能取我性命。他不惜叫我知道真相,便是等着我去寻他。我与他,你死我活,互不相让。老师,您是知道我五年如何忍过来的。五年前您说‘殿下所求,为师誓死成全’,若您还是当年的商道执,便不要拦学生了。”
“为师……”商白珩心绪狂涌,坚忍如他也哽咽了。
他太心疼燕熙了,他当然知道燕熙所受的苦,燕熙的历练和挣扎,五年里是他陪着过来的。“荣”是他亲手送给自己学生的,那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他一遍遍强调自己是燕熙的老师,其实只是避重就轻,真正让他无法面对燕熙的是“荣”,他为了成功,和燕熙达成了不惜代价的盟誓,他不再有资格去享受燕熙的美好。
商白珩从前不知道自己也会有悔恨之日。
他是清明,不计生死,可付一切。
可有一种痛苦比生死抉择更重,他在此时,猝然间无法面对燕熙的目光,他敛眸垂睫,他是何等果敢之人,滔开的挣扎也只在顷刻,再抬头时,他决心已定,说:“为师送你,有为师在,不会让你负上骂名。微雨,去吧,做你想做之事。”
燕熙提起流霜,踏进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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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慈和小夏先生就住在后院,已经赶来。
他们不知此时此处混乱的内情,但他们是医者,只关心燕熙的身体。
小夏先生看到燕熙的脸色和眼睛,立即说:“不好,荣要失控。”
周慈在五年里沉淀得像是换了个人,于燕熙之事,他什么都没劝,他急着出门,只穿了木屐,踩在雪地里又滑又冷,他踉跄了一步,冲过去拉住燕熙,递了一粒红色玉珠过去,说:“殿下,吃一颗三爷的血丸。”
一枚雪花缓缓落在燕熙的睫上,燕熙轻轻眨了眨眼,竟是眨不掉,那冰寒之意,给了他些许的冷静,他歪着脑袋问:“三爷?”
“宋北溟的血丸!”周慈猛地大哭道,“殿下,你想想宋北溟!他临行再三嘱咐我,要监督你三日一颗,待你吃尽这一匣血丸,宋北溟就要回来你与团聚了!”
燕熙因着左手伤了,手钏改戴在右手。常服的袖子偏短,袖口遮不住他的红玉手钏,这是他身上唯一的艳色,鲜血般的玉珠在雪色里红得惊心动魄,燕熙抬手抚摸着那手钏,蓦然定了下来。
宋北溟也劝过他不要弑父。
他右手提刀,鲜艳的玉珠凑在到底,燕熙闻了闻,身体的躁动被安抚了。
“荣”对“枯”有本能的渴望。
想吃。
可他左手手指还不能灵动地用。
周慈连忙从匣子里拿了一颗过来,替他捏开了外层的玉珠壳子。
燕熙左手手指不太灵活地捏起珠壳里躺着的血丸,放入口中。
浓郁的“荣”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像是有灵识般蹿进他的四肢百骸。
里面还有熟悉的、热烈的“宋北溟”的味道。
燕熙在一刻好想宋北溟。
他想,若是宋北溟在,此时不会苦劝,必定会提刀和他一起去杀人。
“枯”在尽责地发挥药效,宋北溟亲手做的血丸用料扎实,燕熙咽下去,很快就感到心跳放缓。
可他还是恨。
杀母之仇,无法隔夜。
他没办法与天玺帝相安无事地共处一宫。
燕熙下阶,踩进雪地里。
商白珩和周慈沉默着,默默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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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鸢听到动静,就从屋檐跳下来,长剑出鞘,迸出寒光。
卫持风也拔出了刀。
他们二人是近卫,没道理主子拔刀,他们还明哲保身。
卫持风生起万丈豪情,他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在皇宫里出刀。
稀罕啊。
夏小先生看这般凝重的场面,便知今夜之事涉及天家父子,他们夏家有家训“不问朝政”,于是他与众人相反,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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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出东宫,安王府暗卫不着痕迹地跟上。
乾清宫广场与东宫广场只隔着景运门。
皇帝守卫森严,皇宫暗卫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东宫的异常。
皇帝暗卫涌过来,在景运门前出刀拦人。
安王府暗卫出刀果然,他们抬刀就挡,两边的暗卫互不相让,格刀僵在一起。
跟着燕熙的一千锦衣卫守在东宫外围,见太子提刀出门,锦衣卫扶刀跟上。
天玺帝的锦衣卫反应迅速,绣春刀出鞘,两边刀光相见,发现是同门的兄弟,都是一愣。
邵亭早得了天玺帝旨意,守在景运门。他看着形势,想到天玺帝那声“让他来”,他实在不懂这对父子,叹了声气说:“锦衣卫全部收刀,今夜之事锦衣卫不用管。”
跟着邵亭的锦衣卫把绣春刀入鞘。
燕熙的锦衣卫的刀还明晃晃地亮着。
邵亭脸色微沉说:“我是锦衣卫指挥使,命令不动你们了吗?”
燕熙的锦衣卫无动于衷。
这一千锦衣卫跟了太子半年,早成了燕熙的死忠。
燕熙在风雪冰凉地勾了唇角说:“很好,很听话。”
然后他轻轻摆了摆手。
一千锦衣卫整齐收刀。
邵亭看得冷汗直流,太子殿下看着柔弱,实则杀伐决断到可怕的地步,而且还惯会收买人心。
天玺帝送出去的暗卫、锦衣卫,现在全只听燕熙的命令,天玺帝的内阁和百官,也有一大半现在都是太子党。
邵亭在风雪中握着绣春刀,竟然一手的汗,他让开了路。这是他人生中遇到最诡异的场面,锦衣卫兄弟不认兄弟,皇宫中父子要兵刃相见。
明忠到底老道,在来时下令把路上的宫人都清了,叫这场面不至于叫嘴碎的人看去。
而锦衣卫是皇帝的刀,对这种杀人见血、以命相搏之事有极高的纪律性,嘴巴牢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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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穿过景运门,诺大的乾清门广场空无一人,落雪的声音把宫闱衬得死寂。
华现宫灯在风雪中摇晃,太子殿下素衣白靴走在雪里,仿佛融入了雪色之中。
他走进乾清宫,无人阻拦,宫人们高声恭迎:“参见太子殿下。”
燕熙跨过乾清门,踏上天子门前的汉白玉大道。
这里的雪大约一直有人扫,上面干干净净的,在燕熙走过去后,留下薄薄的脚印。
宫人们早得了天玺帝的令,在燕熙路过的地方,宫人们悄声退下。
紫鸢和卫持风仍是跟着,在燕熙推开乾清宫殿门时,燕熙摆手,紫鸢和卫持风侍立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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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与乾清宫一墙之隔,那座被高墙围起来的弘德殿里,有两个人猛地惊起。
“参见太子殿下?”燕桢从床上呼地坐起,掀开破旧的床帐问,“外头是燕熙回朝了吗?”
清喜病恹恹地从隔间起身,他病得难受,好不容易睡下,被燕桢吵醒,顿时怒火中烧,大声责骂道:“大半夜的乱叫什么!你以为你还是长公主吗!再吵闹,明天的饭不许吃了!”
燕桢却似发疯般跳下床,他没着净袜,鞋子也顾不得穿,自己冲到殿门,往外张望:“我没听错,是燕熙回来了!哈哈哈,是燕熙回来了!燕楠到头了!”
清喜听他直呼圣上名讳,想着这里离乾清宫太近,吓得要去捂燕桢的嘴。
燕桢却一甩手把清喜推倒在地。
“滚开,本宫乃先帝嫡皇子。” 在听到燕熙的到来后,燕桢长久以来息事宁人的软弱外皮,眨眼揭去。他逼近清喜,面目狰狞地说,“燕熙回朝,燕楠必活不长。本宫尚有机会出去!本宫若赢了这一局,第一个杀的就是你这个狗奴才!”
清喜原本还想再骂,可燕桢此时太吓人了,那骨子里的尊贵和傲气叫他不敢靠近,竟是一时说不上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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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弘德殿,还有第三个人。
清喜两个月前重病卧床,一个人忙不过来,明忠便派了个小宫女进来做杂务。
小宫女名唤如意,入宫多年还是个低等宫女。
她自小入宫,因着性子拗,不爱奉承,又没人关照,总受宫人们欺负。
她一直做着最苦最累的活,两个月前干活时不小心被重物砸得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