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辂状似认真听着,老好人般笑笑,把孙昌和周裕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看那架势张口又是要和稀泥。
孙昌已经打算要去揪首辅大人的衣领子了。
突然外面有人来报:“不好了!”
“何事惊慌?”梅辂对内阁同僚不好发作,这几天他夹在天玺帝和朝臣之间,俨然已成了大靖公认的缩头乌龟,他受着几面的气,日子那才叫难过。
这会子送来个小官挨骂,梅辂瞋目怒视,就要训人。
那满头大汗跑进来的年轻大人张口就说:“不好了!大人们,街上闹起来了,说陛下来历不正,不配继承皇燕大统。又说……又说……”
“又说什么?”裴青时的火冒三丈就写在脑门上,他也摁不住了,板着脸问,“快说!”
“又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太子殿下也不见得好到哪去。而且父子一体,陛下名不正,那太子殿下就言不顺。请愿要内阁出面提议废了燕熙太子,另立先帝嫡子燕桢为储君,还政于皇燕!”
暗地里的人终于亮出底牌——那些人想动国本,目标是燕熙。
对方知道赶天玺帝下台是痴心妄想,流言闹得再声势浩大,说到底都是虚张声势,没有实际效用。
他们真刀实枪要打的靶子,是太子燕熙。
一旦改立太子成功,就是扭转乾坤。
那股想要拥立燕桢的老臣一直蛰伏,他们曾经离成功非常之近。
在燕熙册立前,一连死了六个皇子的喜悦中,他们正沉浸在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中。
可是,长公主猝不及防地被处置和软禁,他们被兜头泼一头凉水,还来不及讨论出个营救方法,那个势头正猛的宣隐摇身一变成了重伤失宠远在岳东郡的秦王,而后在一片赞喝声中,转眼就被封了太子。
这一连串的变故,只在短短数日之内,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被迫接受了结果。
如今,已到最后反击的机会,绝不能让燕熙入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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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辂和商白珩倏地睁开眼。
终于来了。
等的就是这一刻。
两只老狐狸眼中精光闪动,默契地对视一眼。
商白珩慢幽幽地准备张口,孙昌先急了,吹着胡子道:“太子经祭天和百官朝拜,严格按礼法册立,岂是儿戏,说改就改?礼部办的册立大典,一丝不苟,慎之又慎,容不得旁人置喙。”
周裕从前是燕熙的上峰,他在兵部尚书位置上多年,也入不了阁,是受了燕熙的恩惠调任刑部尚书,接着再被提入内阁,他面上不似商白珩那么明显保太子党,但他这种精于经营的人,早就认准了大靖未来的主人。
是以他一听外头那些人想要动的是燕熙,当即也愤慨地说:“妄断国本,小则是大不敬之罪,重则是大逆不道,刑部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依律办事,叫那些肖小无处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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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青时憋了一肚子的话,被那两位抢先说了,憋了一肚子火。
他管着工部,于此事上实在没什么抓手,又想着亲爹绕开自己和商白珩议事,他一片热心哪头都没把他当自己人,他嘴唇又张又阖,竟是无从说起。
商白珩把裴青时的苦闷瞧在眼里,他安抚地对裴青时笑了笑。
裴青时得了鼓励,竟是喜不自胜差点崩泪。
他自认对燕熙的真心不比别人少,他是燕熙的师兄,他父亲是燕熙的太傅,他天然有着与燕熙最嫡亲的关系,却被商白珩这样一个后来人抢了先。
他确实曾经对不住燕熙,可他一直在改,竟是再回不到从前。
燕熙对他不冷不热的,燕熙的嫡系亲友也跟着对他有所保留。
这是裴青时顺风顺水人生以来最大的失败和苦闷,他既恨当初的自己,也气自己没用,始终得不来师弟的谅解。
他甚至没有资格像梅筠那样不管不顾地跟到西境去,只能这样无能为力地看着小师弟始终游离在他够不到之处。连梅筠都有赔罪的机会,他却换不来燕熙的注目。
裴青时在此刻几乎红了眼眶,他迎着商白珩的目光说:“太子殿下名正言顺,是天地祖宗都认过的储君,凭谁也休想妄议!而且,殿下清四姓、建苍龙、卫西境、刃狄啸,哪一件不是不世之功?哪一件不是为苍生社稷鞠躬尽瘁?凭这等功绩,岂是轻飘飘质疑皇燕血统就能抵消的?大靖动乱多年,殿下夙兴夜寐,才换来如今的雄视四邻,在这等时刻,胆敢妄议殿下储君身份的,实乃蠹国害民的坏蛆!谁要敢出来做乱,我裴知猷第一个饶不了他!”
梅辂和商白珩要说的话也被抢了。
梅辂欣慰地笑了笑。
“各位都说得在理,”商白珩从容地说,“吏部对此事也提了个方案,拟把京察提前,除了按成律考察官员,今次还要审视官员们对大靖的忠心。要把那些思想不正,以下乱上清出。食君禄,却想坏陛下江山,这种恨不得天下大乱之辈,乃国之大患!”
梅辂点头,他缓缓起身,从这一刻他不必周旋在各方之间,可以真正地用首辅的权力,去平荡时局。他目光如炬,掷地有声:“殿下是千载难逢的储君,他是大靖复兴的希望,谁要胆敢动殿下,就是动大靖的社稷根本!血统、出生哪一个比得过社稷之功?殿下力挽狂澜,救大靖于危卵之上,此等功绩,彪炳千秋,史官定会给出评价!”
梅辂是一个极为克敛之人,此番说到动容处,竟是有些压抑不住心中的热潮,他撑掌在侧案,肃然接着说:“乱国者,皆是跳梁小丑。大靖的天地百姓都容不得他们!今日起,请国子监办雅集,请市井办茶会,大靖子民自有主张,危害社稷者必将人人喊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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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夜里,商白珩回了趟商宅。
他再一次取出清明灯,点火放飞。
靖都风大,孔明灯被夜风吹得很远。
靖都的各个角落,执灯者抬首驻足,他们知道执灯者最终一搏的时刻到了。
二十四节气在暗夜里跋涉许久,他们珍视惊蛰如同仰望明月。
微雨涤清浊风,他们则守护微雨。
微雨众卉新,执灯者的夙愿正在得偿。
长夜盼来黎明,艳阳将会高照。待夏至到来,大靖将走向全盛,执灯者依稀看到日月交替的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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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境。
在同一个夜里,燕熙在竹宅里也拿出了孔明灯。
“放灯罢。”他把惊蛰灯交给周慈说,“这件事要人多,要各行各业之人,且不得能有意为之,得是百姓自发所为,乡野的声音,才经得住各方甄别。执灯者深耕草野,或有可为之处。”
“好的,我这就去放了,再把殿下的意思交代出去。”周慈接过灯,想了想说,“殿下,执灯者有‘夏至’了。”
“你们一直要找的夏至?”燕熙曾听商白珩和周慈提过夏至,知道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气。夏至的到来,意味执灯者认为大靖具备攀登巅峰的能量了。
燕熙身为执灯者的一员,感到振奋,同时也感到如释重负。他完成不了的事业,有人会接续完成。他问:“是谁?”
周慈看懂了燕熙的欣慰,他心反而泛苦,面上也只能跟着笑:“我想,他会亲自来与殿下说的。”
“我认识的人?”燕熙愈发期待了,“那我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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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都里的风向在悄然的变化。
先是国子监里连着开了几场雅集,头一场学生们还在盛辩姓氏江山、血脉正统,更有人大胆地说:“乱血统者,乃窃国者!”
此话太过,在场有学生摇头,隐晦地提出不妥。
第二场就有人开始见缝插针地说起太子殿下的功绩,之前群情激愤的学生们听到太子殿下为了西境战场的转机与漠狄右贤王以命相搏时,沉默了。
有国子监带头,民间的学生也纷纷效仿,各种诗会、文会一场接一场。
与此同时,市井上有说书先生把太子殿下的清四姓、建苍龙、卫西境和杀狄啸编成话本来讲。尤其是杀狄啸,说得声情并茂,跌宕起伏,百姓们听得心潮澎湃又忧心如焚。
靖都的人们,这才意识到他们以为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曾经以身犯险,差点要没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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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西境正好来了一批人。这些人来自西境的各行各业,听说了靖都有人为难他们的西境总督,要来为总督大人讨个说法。
于是靖都从这些人的嘴里听到了西境的变化,西境百姓吃上了管饱的粮食,西境把漠狄拦在定侯山外,西境的军户编入了苍龙军,西境的青皮流氓被清理干净。有西境的许多地方,甚至有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之风。
西境远在边塞,靖都之前只能细碎地听到一些情况,百姓们只道西境在些许变好,没想到西境是换了天地一般。
而这些,都是因为太子殿下去了那里。
靖都的关注点逐渐转到了太子殿下身上,内阁、执灯者以及那些认准了燕熙的人,不约而同地在扭转时局。
力道被看不见的力量拧在了一起。
移花接木的手法在无声无息地进行,血统之事被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