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觉得不成体统,就是恰好有事绊住自己,以至于很快就将肚子饿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唯有在跟着乐宁的时候,她才能这样……全心全意地惦记着吃的,重视自己的口腹之欲。
陆宛祯打了个呵欠,从秋千上轻巧地落到地上,站了一会儿,往灶房的方向而去,边走边道:
“裴相府上,如今怎样了?”
分明周围没有下人们随着她,这话问出去之后更似是在与空气对话,却偏偏真有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已查抄,据闻从裴相府中查出胡椒三万斤,黄金珠宝不可数。”
陆宛祯眼中的情绪起了些波澜,她从阆苑、长廊下穿过,目光投向府中诸多的花草石头,良久才慢慢道:
“胃口不小。”
哪怕如今的乐宁因着食肆生意红火,自己又在里头贡献了不少菜谱的缘故,邹德全给他们师兄弟们以分成,所以靠着这小头,莫说是过大富大贵的生活,起码日常的吃喝所需的调味料都是能够轻松买来的。
但这不意味着调味料不金贵——
在大黎,光是这胡椒就具有很高的价值,在洛阳那边儿的花茶还未传过来之前,这胡椒就是有钱人家做肉食去腥最重要的材料之一。
除此之外,那些富贵人家请客,待客之茶,皆是以其间加的调味丰盛程度以显家底。
有时,这些香料的流通实力,比之布料也不遑多让。
裴相家中搜出这样多的胡椒,可见他在这个官职位置上,究竟敛聚过多少不属于他的财富。
那些胡椒数字、包括宰相的俸禄、田地等化作数字,在陆宛祯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垂着眼眸轻笑一声,同影一道:
“若有宫人来问,替我回复,三日后我必回宫。”
暗处的人未露出身形,只有一簇影子在院外日光下晃了晃,便是应下她的话语。
……
灶房内。
乐宁慢慢地用两根长长的竹筷,将锅里那用酱焖了半天的肉给捞起来。
那是一大块肉,乍看过去只让人心中颤颤,若是那些个从未尝过荤腥的人家看了,或许会十分激动,但对于陆宛祯这样一个常年见到肉的人而言,乍看只觉得油腻。
她拧了拧眉头,心道:
不至于吧,这样记仇?
不就是调戏了几句么,今晚做的菜就这样不合自己的口味?
乐宁哪知这位殿下心中在琢磨什么,她根本都没注意到灶房里进来的那一道身影,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乐宁已经习惯了周围有人来来去去,毕竟她所在的灶房里大多数时候都是诸多厨子一同忙碌。
她细心地将绑着东坡肉周围的草给取下来,用筷子轻轻从上往下戳——
四方如红玉砖的东坡肉在盘子里颤了颤,却被她轻易地从顶端的皮一路穿到了盘底。
软而不烂。
看来这蒸的火候是差不多了。
乐宁松了一口气,多亏了神厨系统对佐料和火候的精确指挥,否则她钻研这东坡肉估计能花掉大半年的时间。
如今哪怕不算令人惊才绝艳,也应当是能入口的味道了。
乐宁以小刀细细从边角取下一块,以自己的著筷将那炖过后又蒸过的红烧肉送入口中,面上的神情依然是十分平静的模样,只眼眸里带了几分若有所思——
猪皮特有的胶质口感经过处理后咬下十分有弹性,中间的肥肉几乎毫无存在感,如云朵送入了口中,又仿佛吃的直接就是空气,偏偏那丁点儿可忽略不计的口感中和了底下浸慢了酱汁的紧致瘦肉味道。
肥而不腻。
很好。
乐宁面上的神情更放松了稍许,再半蹲着身子打量面前这块肉的色泽,鲜红如玛瑙,仿佛一块四方的深红色玉砖,最上头的那层皮近乎半透明那般,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色、香、味皆全,乐宁想了想,如今这地儿是姚府,这些人或许都腻味了大鱼大肉,所以哪怕这红烧肉卖相十分不错,但这样大块端上去,总会让人心生疑虑。
乐宁拿起一把专用来处理熟肉的刀,洗净之后擦干,顺着先前炖红烧肉之前切出的那些隐藏在肉中的刀痕,将这块四方大红玛瑙,分成无数的小细筷,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拿过那新生的细长竹芽,将那些四方的小东坡肉重新扎起来。
竹芽天然就有浅白、浅绿、翠绿等渐变色,配上酱红色的东坡肉,从色泽搭配的角度而言再合适不过。
乐宁甚至不自觉地边扎肉边哼歌,先前炖肉的酱汁儿她未倒掉,在盘底细细地铺了一层,将这小块儿的东坡肉重新放上去,便一块块都显得小巧玲珑,格外别致起来。
不知何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句:
“你就这么喜欢下厨?”
乐宁被这突然飘来的声音引去了注意力,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禁不住抬头看去。
陆宛祯不知什么时候又进了灶房,就在她的这灶台前头站着。
乐宁有点儿想不通,圣贤书里不都宣传“君子远庖厨”么?怎么这位殿下总不走寻常路,一言不合就出现在灶房里?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回来陆宛祯的问题:“对。”
乐宁其实不是个太记仇的人,尤其是在这个世界,除了撸猫的时候她会真情实感觉得幸福,其他的时候,若不是被逼急了,她鲜少会有什么情绪波动。
这也就意味着,经历了下午到晚上这段独自钻研厨艺的时间,她早原谅了陆宛祯之前乱说话的事情。
结果陆宛祯忽然又问了句:
“你是更喜欢如今的日子,还是喜欢更富贵些的?”
乐宁拧了下眉头。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试问谁不喜欢生来就躺在钱堆上无忧无虑呢?
然而现实就是,大部分人都在持续性混吃等死,间歇性凌云壮志,而少部分出生在人生终点线的玩家,都觉着生活毫无追求,于是忍不住找刺激。
于是她面色变了又变,最终只能回陆宛祯一句:“我不明白殿下这话的意思。”
陆宛祯干脆换了个直截了当的问法:“若你能选,你想在怎样的家宅中长大?”
乐宁懂了。
这不就是知乎上有些人闲的没事干,问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嘛。
她对自己偏爱的标准答案信手拈来:
“不必大富大贵,爷娘俱在,亲人和睦,最好还有个兄弟姊妹,能与我互相照顾,家中无人得大病,不必举债,却也不至于受钱财所困。”
“我也不必拔尖,天姿平平即可,有一二爱好,可自得其乐,能有幸得一所爱再好不过,若是没遇上也无妨,养一狸奴为宠,或可再寻一犬以伴,平日里吃穿用度不必太好,闲暇时能自己动手下厨,忙碌时可去尝尝附近馆子,足矣。”
世间最难能可贵的是平凡。
但能躲避大部分灾难的平平无奇,才是最难的。
陆宛祯头回听这样的言论。
她自小所见之人,无人不优越,无人不想拔尖,官场上,人人对高位仰断了脖子,宫廷里,各个为伺候更好的主子打破了脑袋。
哪怕是官学学塾,读书人也在为那得而不易的恩科悬梁刺股。
偏偏……
有人竟然对这些半点兴趣也无。
陆宛祯觉得新奇,又有些无奈,她料想了一百种、一千种答案,可惜敌不过现代人的脑洞。
“只是如此?”明明已经从乐宁的神情中找到了答案,陆宛祯却还是又问了一遍。
乐宁知道这位未来的九五之尊大约是看不上自己这样毫无上进心的,她也只是耸了耸肩,回了一句:
“莫道此事寻常,天底下多少人生来就失去爷娘?长大后又遭逢灾殃?”
尤其这是古代,大黎周遭有外族虎视眈眈,光是这时不时的与外族之战,就跟现代的和平环境大有不同,何况国家对洪水、地震等天灾还束手无策。
医疗、教育水平的落后,意味着很多人一旦得病,治愈的概率低之又低,受教育程度低又让许多人一辈子浑浑噩噩,甚至都还未生出要做些什么的念头,就这样得过且过走完了。
乐宁所说的生活在现代都还能让一堆社畜羡慕,何况是这大黎?
陆宛祯起初是觉着诧异,后来仔细品了品,才回味出其间的不寻常来。
她生来就是王孙贵胄,自然知道超乎寻常人的富贵意味着甚么,如今她是太子,便要不断面临着杀身之祸,日后她背负这社稷,不仅要担忧己身安危,更要牵挂天下人的安危。
若是她是公主,或许出生也同样富贵,只是日后有可能被作为和亲之人,巩固大黎同外族之关系,一生漂泊异乡,再无回来之日。
若她是寻常人……
或许连平安长大都是奢侈,要么如乐宁这般被自己的爷娘随手转送,要么有可能一场大水,就让她直接埋葬。
陆宛祯低声笑了笑,同她道:
“你倒是……让人羡慕。”
那话语里的情绪有些复杂,乐宁乍一听没摸着头脑。
羡慕是认真的?
自己一个在现代每天快乐修仙,熬夜玩手机的学生,来到古代遇到无良知父母,先是被迫学厨,后是被迫嫁人,哪里让人羡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