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是被活生生挖去的,没有经过任何治疗,在阴暗潮湿的地牢呆了十年,并不能很好地适应外面的天光,剧烈的光亮在刺激着他无法控制的生理性落泪。
也许,一辈子不能再见阳光。
“你到底是谁?”哨兵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这样一句话来,警惕笼罩了他虚弱的眉眼。
向导依然温柔摩挲着他的眼角,似乎是轻轻笑了一下:“您或许并不认识我,但我认识您。”
“我是来救你的。”
他为自己盖棺定论,哪怕这句话来的这样迟。
哨兵显然并不相信,跨越千里冰封的冰原和无数战争的硝烟抵达此处,就连他的父亲,白塔的哨兵都未曾做到前来救他。
向导默默地覆盖住哨兵恐怖空洞的眼睛,也许是知道他必然很疼,动作放得很轻,掌心下的眼睫剧烈的颤抖着,扫过了向导的掌心,带来朦胧的湿润。
哨兵仰着脖颈,颈部的血管绷得很紧,喉结紧张的滚动了一下。
“关门。”哨兵的声音很嘶哑,像是说不得太多的话,会疼。
他没有放开掐住向导的手,白猫很通人性的呜了一声,用爪子把门关上了。
刺眼灼目的光晕逐渐暗沉,掌心残留着些微的湿润和温度,哨兵无声无息不置一词。
木屋里烧着木柴,火光升腾,发出毕波毕波的声响,哨兵双腿残废,并没有办法自己爬上木床,最后是向导将他抱上去。
“现在还在兽人族的领地当中,我们刚刚离开庄园,现在正在前往冰雪森林,外面是白雪茫茫,您离开了我大概也不能自己走出去。”
他用很温和的声音陈述事实,没有威胁也没有胁迫,哨兵通过他仅有的薄弱的感知可以判断出来向导说的确实是真的。
一个双腿残废吃喝行走都要靠爬的眼瞎的废物,也确实不可能一个人穿过茫茫雪原。
陶罐里的鱼已经煮的差不多了,木屋里没有盐巴也没有调味品,鱼腥味有些重,但是依然不能阻碍肉的鲜香在火光中飘散。
哨兵眼睛看不见怕他伤着自己,向导于是用敏锐的精神力将鱼刺一一挑净,这才把鱼汤放到床边。
哨兵现在很警惕,像一只惊弓之鸟,向导虽然想但是也并不敢靠得太近。
白猫在吃着地上的鱼骨头,时不时用幽蓝色的眼睛看着床边上的人。
鱼汤放了很久,放到快要凉的时候哨兵才伸出伤痕累累的手。
哨兵断水断粮已经很久,口唇干裂,
他是骨头被打断了无数次,又自己生长好的,于是骨肉粘连在一起长得畸形,向导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却没有敢上前查看。
“过来。”哨兵的手触碰到鱼汤,凹陷下去的眼睛像是颤动了一下,也许是光源的缘故,他的声音显得很阴森。
向导应他的要求走过去,哨兵如今是委顿在床上的,原本修长高大的人看着矮了一截,向导半跪在他的床边。
如果楚倦能够睁开眼看见的话,就能发现原本高高在上的人近乎顺从地蜷缩在他的眼前,抬起头仰望着他。
楚倦端起陶罐放到向导的眼前,短促的说:“喝下去。”
这当然不会是哨兵对一个陌生向导的心疼与包容,而是质疑与警惕。
哪怕楚倦双眼都已经瞎了,依然可以看出来他面上的阴翳。
薄长烬并没有犹豫,甚至出乎意料地用双手捧住了楚倦狰狞的手,扶着他的手喂到了自己的口边。
薄长烬的唇和陶罐接触,在一旁就是楚倦的手指,他感受着薄长烬将鱼汤喝了一口然后又一口,薄长烬主动端起陶罐,不让他扭曲的手指承受更多的重量。
楚倦的另一只手摸索着卡住向导的脖颈,是吞咽的动作,他确实喝了下去。
失去视力的人无法亲眼看到,只能依靠这种迂回笨拙的方式来感受。
和脖颈接触的手指是冰凉的,指甲很长,手指甚至显得狰狞,薄长烬没有动作,却下意识的吞咽了一下。
另一只放在腰边的手不自觉的收紧,蜷缩着刺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后颈的地方就是他的腺体,和楚倦的手指靠得很近,那股海水的味道在北国木屋里逸散开来。
久违的触碰,让他有些激动。
这不该属于永远冷静理智的人,楚倦的指甲像刀一样划过了他的喉结,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却莫名让薄长烬感到颤栗,他的尾椎骨仿佛都颤抖了一下。
他咬紧牙,克制失控。
楚倦的手指更重了一些,浑身汗毛炸起,厉声道:“收起你的信息素!”
对于一个孱弱的哨兵来说,向导的信息侵蚀思维就代表着失控,没有人会愿意其他人的精神力侵入自己的大脑,读取自己的信息。
“好。”向导的声音有一些嘶哑,但他猜哨兵不会察觉这是为什么。
哨兵的眼瞎为他提供了一些的机会,比如隐藏自己的身份,比如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贪婪的凝望着他。
信息素的味道逐渐收拢了,就像一场幻梦。
楚倦捧起陶碗喝了两口,然后是不顾鱼腥味大口大口的吞咽。
他已经记不清到底是有多久没有喝到过热的汤水,兽人族吃剩的残羹冷炙只是兽类的尸体,有时候是啃食生肉。
甚至在某些时候,他已经觉得自己不像一个人,而是一只野兽。
他太干渴了,喝的时候呛的干咳起来,旁边传来呜呜的声音,像是那只精神体在担心他,一只手附在他单薄的脊背上。
“慢一点喝,喝完了我继续为你去盛。”
他吃东西的样子很狼狈,像是生疏的兽,在原离人间烟火的地方呆了太久,但在薄长烬的记忆里十年前的少年就连拿筷子的风度都是翩然的,像一个真正贵族养大的小少爷。
十年前的薄长烬很看不得那种风姿,十年后的薄长烬想,如果楚倦能够看得见的话,他也会在他面前展示最好的姿态。
如果他能看见的话——
这对于薄长烬来说,并不只是一个遥远的祈愿,他会做到的。
这世上的任何事都不能难倒他。
这一日又满是风雪,并不适合赶路,在温度回归以后,全身上下剧烈的疼痛又开始折磨起哨兵,他拒绝向导的安抚,像一只浑身竖起尖刺的刺猬。
很快到了日暮时分,薄长烬一直往火堆里添着柴火,室内的温度算的温暖,薄长烬尽企图跟楚倦一同睡下。
北国的冬天异常寒冷,对人族来说是难以抵御的严寒。
“滚出去。”哨兵却并不领情,他排斥任何人在他身边,他削瘦的脊背弓起来,摆出攻击的姿势,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掉下床去。
薄长烬只是愣了一下就听话的一步一步退了出去:“好,我在外面。”
他同哨兵保证,他不敢再刺激楚倦。
木屋外就是连绵的风雪,狂风携卷着雪粒子拍在人的脸上像是刀一般,割的人肌肤刺痛,向导幽兰色的眼中闪过一抹郁色。
他站在风雪当中清醒地享受着这种刺痛,巨大的兽蛰伏在他身边,远远看去就像两座威严的雕塑,那只白色的巨兽被赶出来,心有不甘。
悄悄回过头去,而背后木门紧闭。
它开始想念那只海东青,它的阿隼,如果它在它会来给它开门,而不是跟着这个没有良心的主人在这里接受寒风的洗礼。
薄长烬就那样在像一个护卫一样守在门外,很多年了,从没有人让他这样低头过,也没有人让他这样心甘情愿的受苦。
楚倦也从不会让他受罪,他对他总是很好,哪怕是刀山火海兽人族的重地,也愿意陪他同去。
不过,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夜半的时候突然听见里面哐当一声,像是什么摔下了床。
向导和巨兽一齐睁开眼睛,瞬间转身推开门。
房间里的篝火已经快要熄灭了,出去的时候薄长烬在火堆旁堆了很多柴火,但是火焰能够烧到的地方有限。
他并不敢擅自闯进去,害怕扰了哨兵安眠,他知道大概很多年哨兵都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摔在床下的是楚倦,他或许是半夜渴了,想要去拿一旁的陶罐,却因为动作不便摔了下来,他不能自己站起来回到床上,因为他的腿再也不能走路了,只能在地上爬行,这种爬行延续了整整十年听见推门声的时候,他凶狠的望了过来。
黑暗里那蜷缩在一团的人看起来格外恐怖和阴森。
他没有眼睛的空洞恶狠狠的盯着远处,凶戾的落在虚空中的某一处。
然而他瞪错了地方,凶恶的神色也对错了方向。
他再也看不见了。
不知为什么薄长烬突然觉得没来由的鼻腔发酸,像是有一团棉花堵在了他的心口,带来窒息而彻骨的疼痛,这种疼痛是漫长的,在他看见哨兵的每一刻都在他心中延长。
疼到他连呼吸都滞涩。
他走过去弯下膝盖跪在地上,用手托住哨兵消瘦的脊背,手掌抚过他冰冷的肩膀,带来安抚的热度。
“别碰我。”
哨兵的头左右转动了一下,在确定方向,短促而阴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