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秋正欲回话,刘季年却已经出来了,他跟陈铮似乎很熟稔,见面就开门见山地问:“先生呢?”
陈铮自刘季年到这里,心中就很是忐忑不安,他不确定自己说了以后对方会不会迁怒,如此一来,对林逸秋的态度反倒是淡了。
他支吾地说:“解老先生,他……大家觉得他身体不好……所以把他迁到猪圈边上了。”
“你、说、猪、圈?”刘季年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了解他的陈铮知道对方已经在生气边缘了,赶忙解释:“季年,你别生气,这是经过村长同意的,不是我们擅自做主。”
刘季年听完对方的话,一言不发地转身朝着另一边黑暗中走去。
陈铮见状不由叹气,对还愣在原地的林逸秋说:“你要进来坐坐吗?”
“可以吗?”
其实他现在真的有点担心说错什么,刺激到对方,刚刚对方那句不配称同志的话,他也是想了好久才转过弯来。
同志最早是起源于《国语》,建国以后,我党赋予其新的涵义,意思是拥有共同志向的人,这个共同志向就是“实现共产主义”。而陈铮作为地主阶级,长辈又是明显的右派,显然是属于反社会主义的那一方,自然便不能称之为同志。甚至有一些人都不允许这类人称自己为“同志”,觉得会玷污“同志”这一个词。
陈铮点了点林逸秋手里的东西,坦然道:“你都那么真诚地带来了道歉礼物,我还能将你拒之门外吗?”
林逸秋跟着陈铮钻了进去,牛棚比他想象中的的矮,是半地穴式结构,内里倒很大,虽然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但是地上铺着干草到也算是干净,没有什么异味。
见来了陌生人,里头的人不约而同朝着林逸秋警惕地看来。
林逸秋此刻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陈铮倒变得坦然了不少,跟林逸秋介绍说:“那边是周大叔一家五口,那里是沈爷爷一家……”
林逸秋顺着陈铮的介绍一一打招呼。
接着陈铮找来了看着还像是椅子的玩意儿,让林逸秋坐下。
“这是我娘。”他向林逸秋介绍道。
林逸秋乖巧地打招呼:“伯母好,我叫林逸秋。”
“你是——”此时的陈赵氏已经趋于平静,看着跟普通的慈母没有什么区别。
“他是村里新来的知青,是来看我的。”
“知青啊,知青好啊。”陈赵氏拍着林逸秋的手夸赞着。
林逸秋趁机拿出之前藏的包子,他知道陈母看不清晰,却也在她眼前晃了几下:“伯母我给您带了包子,今天现包的,可新鲜了,我让陈铮拿去热一下给您吃吧。”
他还不知道刚刚陈赵氏今天差点疯魔,陈铮看着母亲的反应心里也十分不安。
好在陈母没有发病,不但如此,她还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哎呀,你来就来了,带什么吃的。”
“我们铮儿也有朋友了,逸秋,你可一定要跟我们铮儿做永远的好朋友。”
“嗯嗯。”林逸秋赶紧把包子递给了陈铮,两人双双松了口气。
另一头,刘季年在得知先生被转移到了猪圈,说是心急如焚也不为过。愤怒没有冲昏他的理智,他稍微一思索,便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了,在听到猪圈边传来沉重地咳嗽声,他三步并做两步加快了脚步,冲了进去。
解春山从昏睡中咳醒,听见大门传来开锁链的声响,心中暗道不好,这么晚还能来的人……除了他那个学生,不作他想。
他往门口看去,果真是刘季年来了,他心里既是喜悦又是担忧,强撑着身子训斥:“我说了多少遍了,莫要再来看我了!”
刘季年借着月光见老人已经瘦的不成人形了,心疼的不行,那么高大个汉子,眼泪都要下来了,他来不及解释,双脚已经不听使唤地走到了稻草前:“先生,我——”
解春山故作恼怒,他现在身体虚得很,就在这里等死了,死前他唯一能做的就跟来人撇清关系,因此说话也很不客气:“不用多说了,你既然不听我的话,就别喊我先生。”
这句话是极重的,往常他只要一提,刘季年必然对他满口答应,而这一次确实失效了,对方不但没走,反而“嘭”一声,双膝落地下跪在老人面前:“先生——”
第49章 治病
“我不走!”
解春山内心酸楚得很,但是依旧狠下心要赶人走:“你我已经不是师生了,难道你要我一个老头子起来赶你吗?”
刘季年不语只当没听见,像根柱子似的杵着。
解春山反倒是不好继续撒气了,也沉着脸不说话。
刘季年沉默良久,站起身来开始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拿出来归置。
“今天村里发了肉包子,您吃点不?”说完也不等解春山多问,又掏了一副干净的碗筷摆在他身边。
接着刘季年出去找了些柴火,把火生了起来,搭了一个简易的支架,找了口还能用的锅开始烧水,猪圈常年阴冷的空气中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到此刘季年也并不停手,他又开始把猪圈里一些脏乱的玩意儿清理出去,还找了些干稻草铺平。
解春山看他这么用心,忍不住想打击他的积极性:“我都快要死的人了,你也别在我身上白费咳咳,功夫了。”
刘季年充耳不闻,只是问:“他们怎么能把您迁到这里?”
“我是自愿过来的,咳咳,你不要怪任何人……我懒得跟他们那伙儿人住一起了,在这里倒也过得自在……咳咳咳。”
刘季年里里外外一通忙活,解春山终究是没能够狠下心,说出了心里话:“唉,你将来是要做队长的人,以后说不定还能做大队长做书记……咳咳咳,你不能耗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我会是你的耻辱……咳咳咳。”
刘季年低声反驳,语气不容置喙:“先生不要这么说,您……您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解春山的心倏忽全软了,他收起之前的颓唐,正色道:“我倒也不是真怪你,不过眼下的形式,我们确实不宜多见面。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不想接你二叔的班?”
“……我不知道。”刘季年难得露出迷茫的神色。
解春山到底是活的年岁太久了,一眼便看出了问题关键:“唉,你爹娘是个拎不清的,你还是得靠你二叔才行,他把我迁过来,我不怪他……你不要惹恼了他……他是爱护你的,视你为亲子。”
“我知道。”可也正是知道,他才会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做。
“咳咳咳,我没多少年了,护不住你太久,你要好好听你二叔的话咳咳咳。”
听见自家先生交代后事一般,刘季年悲从心来:“不要这么说,您不应该……”不应该这样结束此生的。
他深知先生是个心怀天下的人,他十一岁考中了童生,十五岁考上秀才,就是渴望为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做出一点改变,可惜前朝不过支撑了几年就被推翻了。之后他又陆陆续续参加了多次保卫国家的战役,侥幸活下来以后,本以为可以颐养天年了,却没想到临了遭了这么一大劫……
另一头,林逸秋在牛棚里混的倒是如鱼得水,他本就长得好看,嘴巴又灵巧,哄得众人乐呵呵的,牛棚里弥漫着快乐的空气。
陈铮也稍稍放下了些戒备,劝道:“天色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行。”林逸秋打了个哈欠,然后对陈母和众人道别。
两人走至门口,陈铮突然问:“你跟季年很熟吗?”
“啊?刘季年?不不不,其实我不认识他。”林逸秋摇了摇头,然后补了一句:“其实我是偷偷跟着他来的。他经常来这边吗?”
“是啊,我们是小学同学来着……”陈铮露出怀念的神色,随后他又说:“你不要把来牛棚的事情往外说,毕竟对你对他对我们都不好。”
“理解理解。”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我娘很久没有那么高兴过了。”
“没事,没——”
林逸秋话音未落,两人就听到牛棚后的黑暗处传来一声低吼。
他们对视一眼。
“不好,出事了!”
寻着声音,林逸秋跟着陈铮来到了一个更加低矮的房屋前,牛棚好歹是木泥混合建筑,虽然摇摇欲坠,倒也能遮风避雨,而眼前这个房屋则更像是原始人居住的地穴,勉强加了个遮挡,就算是窝了。
林逸秋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门”就被从内往外打开了,里面钻出来了一个人,定睛一看正是刘季年。
陈铮着急地上前把人拦住:“季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解老先生他……”
刘季年冷声回应:“他发病了,我要去找大夫。”
虽然林逸秋跟对方不熟,但神奇的是他居然能听懂对方话里的怒气。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找大夫?你冷静一点好吗?”
“是我不冷静吗?先生已经昏死过去了……村里找不到大夫,就去镇上,镇上找不到就去县里……我总能找到的!”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刘季年牙齿里逼出来的了。
“可是——”陈铮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刘季年一把推开,他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林逸秋上前赶紧把人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