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子轩是新科进士,娶的是民间女子,与朝中派系并无牵扯;再加之祝绫云的身份,这才将他派到琼江来探事的。但现在功业不成,卢子轩先行一步身败名裂,这件公案的进展,恐怕又得再延误上一阵子了。
祝绫云掩口笑道:“我听说那什么……景城住?又是那船上乐舞,又整那小人书的笔战,还有什么幻花绸、昭华锦,不需机工操作,就能自己纺布的纺织机……就觉着只能是你。瞧见那百花会的画报时,我就更确定了。除了我那脑瓜开瓢的蠢弟弟,还有谁想得到这些鬼点子?”
“你从小就喜欢舞针弄线,”祝绫云回忆道,“娘总哭,说你不像男孩子,以后没有出息。”
“要我说,那时候就让你做衣裳,该多好?……想必也没有后来那么多事。”
祝锦宸居然有点不好意思:“现在也不迟。”
说来也怪,百花会以后,祝锦宸的想法不知不觉也发生了改变。如果能恢复自己真正的身份,他现在很愿意堂堂正正挂上设计师的头衔,和自己的作品一起,走到所有人的面前。
两人对坐着,又说了些小时候的事情。闲话讲完,祝绫云忽然拿出来一张岭南道上的宅邸契书,交到祝锦宸手中,说他如果还想继续找地方研究水力纺织机,可以派人去岭南道,她名下的这处地皮上工作,比较容易避人耳目。
祝锦宸小心捧着这张价值万两银的地契,追着祝绫云打破砂锅问到底,总算解开了心头萦绕不去的未解之谜。
祝绫云和离以后,每天忙进忙出,到底在做什么?
卢子轩走火疯魔一般地求复合,到底在图什么?
原来他的二姐姐,虽然遇人不淑、婚姻不顺,认真投入的感情付诸一片东流水,却始终认清一个道理——
感情归感情,钱归钱。两码子事,不能扯到一块儿去。
卢子轩是个满脑子青云直上的小官儿,平生只读圣贤书。祝绫云身随百万陪嫁,他也不知道如何打理,是个真正的赔钱货。家中金山银山,都是祝绫云一手操持打理。
他以为自己在朝为官,清苦委屈,却不晓得祝绫云打理家务时,还用那些随嫁妆来的财产,出去做投资生意。或是在外放小笔贷款,或是购置店面地皮、出租给小型商户,或是投资入股、做甩手掌柜拿利势分红。看似低调温和的知事夫人,平日里脑子里算盘声响不停,其实比他还忙上数许。
这些股份、地皮、债务,以及相关的商户、佃户资料,全都掌握在祝绫云自己手里。平日拿出来家用的,只是些利息闲钱。卢子轩知她有自己的账册,偏生又摸不透、看不懂,因此格外耿耿于怀。
本来两人感情还在,祝绫云虽有防备之心,却无防备之意,没计较过卢子轩的态度。但她早有准备,因此卢子轩遭了一顿痛打以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将两人的财产问题处理清楚。
到对簿公堂时,留给卢子轩的,只剩下了祝绫云不要了的京中大宅。
卢子轩丢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座“百宝箱”,这才变成一条丧家之犬,撕心裂肺地嚎。
祝绫云叹道:“我认他作家里人,他却觉得我不如他聪敏,只有他算计我、哄骗我的份。现在瞧他哭天抢地的样子,我只觉得可笑。”
自作聪明,将他人好意编织的幻景当作真实一味自信自大,岂不是人们常犯的错?
祝锦宸回想自身,也有些儿涔涔汗下。
送走坐拥千万家产的豪门金主祝绫云后,祝锦宸只觉得卢子轩是那天下第一号大蠢材,而他自己,就是第二号。
这才是真正的幕后操盘手,人在家中规矩坐着,就能隔空点石成金。
他本来还觉得自己挺能做生意的,与祝绫云一比,简直笨手笨脚,全是蛮干。难怪父母从前老是唉声叹气,觉得他不及自家姐妹。
仿佛赢了什么赌局似的,某位仙家见他在姑娘们面前屡屡吃瘪,还挺愉快地在一旁落井下石,与他说一些不中听的大道理。
“妇女能顶半边天的道理,你现在应是亲身领教过了。”
“在我来看,你们既都是人类,就没有什么不同。”沈玦道,“一样有好有坏,有好学有懒惰,有聪明有驽钝,没有谁比谁更特殊。”
祝锦宸正在看那本《好公司,坏公司》,听得沈玦的教诲,他沉痛地道:“师傅,可以了,别再说了。我懂了。”
“我真的懂了。”
他合上书,站起身摸了纸笔,蘸饱了墨,迫不及待要将新学的知识投入实际应用。
“我想按照这本书上说的企业结构,将昭华号的管理架构重新整理一番。”
毛笔一挥,在纸上挥下“CEO”三个大写的拉丁字母。
沈玦看着那三个本不该出现在当前时代的字母,多少有点眼前一黑。
祝锦宸倒挺喜欢这三个圆滚滚的字符,他挥手道:“昭华号的CEO呢,目前当然就是我本人了。首席执行官,引领昭华号这艘大船向前,非我这个企业创始人莫属。”
沈玦点点头,示意他赶紧跳过自我吹嘘的部分,说后面的规划。
“柳如莺,”祝锦宸挥毫,画了个扎小辫的小妞,又在她旁边写下“COO”三个拉丁字母,“擅长品牌营销、事件打造,能为昭华号的发展出谋划策,整体推动日常中的经营、管理工作。COO这个职位,非她莫属。”
“然后吧,就得是我二姐……”这次祝锦宸画了个梳高髻的仙女,身边金光闪闪,“天生的CFO。再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CFO,首席财务官,初创企业高速发展路上,至关重要的一个职位,对整个集团的管理制度和财务结构都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同时与CEO之间,也应保持着真诚的信任关系。
“三驾马车正式成型……”祝锦宸将这三组头衔连接起来,问沈玦道,“这样安排,挺好吧?”
沈玦摇头道:“你还需要一个人。”
“你要设计、发展自动化机器,摆脱传统手工作坊的模式,难道不需要一位CTO吗?”
CTO,这个祝锦宸倒是知道。首席技术官,生产技术问题的解决者,创新攻坚的爆破手。
掐指一算,祝绫云管资金,柳如莺管运营,再来个CTO设计纺织机、研发新面料,那他自己岂不是被架空到无所事事?
架空什么的,显然又落进传统思路中去了。沈玦道:“其实,在未来的某些创新型公司,老板们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给员工订午餐……”
祝锦宸满脸骇然。他想象了一下花、叶、封、杨那四家趾高气扬的大当家给伙计下厨烹饪的模样,自己都给吓到了。
沈玦见他惊讶,耐心解释道:“中大型的企业分工相当明确,提倡专人专岗。CEO作为领航者,并不需要事事躬亲。发现人才,吸引人才,运用人才,是CEO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你想要提升纺织机的性能、想要研制更新颖的面料款式、也想设计更多新款式的衣裳……且不提一个人是否有精力在算学、工程、织染、裁衣上都做到专家水准,即便你真的能做到,那么将精力投注在这些细琐事务上的你,是否还能看清楚未来的方向呢?”
祝锦宸不得不承认,沈玦说的对。
偶尔闲下来时,他才会想起,自己还有许多事没有来得及做。
譬如说,打通海外贸易线,将织物卖到东瀛、高丽与南洋诸国。
譬如说,运动服上的拉链、罗口与松紧带——这几个细节上的设计,虽然不引人注目,却具有很高的实用性,他能看到这些设计多彩的可能。
再譬如说,他还想发明一种能自动制衣的机器。要大批量贩售价格便宜的成衣,单只有纺织机,是不足以支撑起一条产线的。
但在埋头于设计工作中时,这些更遥远的计划往往会被暂时地遗忘掉,回过头来,才发现捡了芝麻丢西瓜,其实并不划算。
可是,大夏当朝,技术人才难觅。想找到一个能将工程一把抓的技术领头人,说不定比上月亮还难。
祝锦宸琢磨了半晌,猛一拍桌,跳了起来。
他兴奋道:“研究院!”
——好吧,他想起来的其实不是研究院,而是研制水力织机时,众多工匠一块儿赶工,住了几个月的那个园子。
三个臭皮匠能顶诸葛亮,一人之力不能扛鼎,那多来几个不就好了!?
灵感互通,学术交流,多多益善。闭门造车,能有什么前途。
祝锦宸越想越觉得这路子走得通,在舱室中来回绕圈,兴奋莫名。
“上回我就发现了,把这些人关在一块儿,他们都很喜欢,解决问题也更利索了,”他对沈玦道,“就这么办。”
“……如果他们能捣鼓出有趣的新发明,”想了一会儿,他破釜沉舟般道,“只要他们比我强,我干什么都行!”
不过多久,琼江府与岭南道上,贴出了三张小小的招募启事。
一张招募能工巧匠,以木工、金工为先。一张招募账房、会计,算学精进者优先。最后一张,募的则是纺织、制衣方面的能人巧匠,包吃包住,待遇优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