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途急了,“虽然死不了人,但无论是钱粮还是商贸,都关乎民生,怎可不管不顾?防治瘟疫的银子只要拿出一小部分来,就能把路修上……”
他就差把那句「罗知州你心里到底有没有百姓」说出来了。
罗大壮也发火:“民生?那是你们这些舜朝来的大人们说的东西,我可不懂什么叫民生!最近缺钱缺得厉害,没的给你!”
他把钱途赶出去,又喘着粗气在屋里转了几圈,才想起来屋里还有另一个人。
同知孔义正缩在角落。他虽担了个同知的名头,却向来没什么主见,只是跟在罗大壮身后做事。
所以他敢跟孔义发牢骚:“哼,他是个什么东西,居然都不把本官放在眼里了。当初陆子溶把他留下,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要不是看在陆子溶帮凉州独立的面子上,我早一刀砍了他。”
“不,我迟早一刀砍了他。”
孔义吓了一跳,赶忙劝道:“罗知州您别生气,这姓钱的是舜人,脑瓜子跟咱们长得不一样。您由着他闹去,就算给他两个钱,凉州不还是凉州么?”
罗大壮攥紧双拳,“由着他闹,凉州就只能是凉州,没法联合西边各州,与舜朝相抗,称王称霸了!”
他咬牙切齿一会儿,又拍拍孔义的肩,“等到那一天,我做大王做皇帝,你就做我的副手。像这般不敬的人,一个个都要杀光!”
孔义没接他的话,沉默片刻,道:“南边两个村子又发现了疫病,病人即将送往安宁馆。安宁馆已人满为患,您看可要再辟他处?”
安宁馆是集中收容疫病患者之处。罗大壮听了此事就闹心,摆摆手道:“官府养不起他们了!这样耗着也是活受罪。那些病重的、老弱病残的、看着好不了的,赶到山里埋了就是。这也是为了整个凉州的百姓。”
“这……”
“这样不好吧。”
这个声音来自门口。二人同时转头,见进来个身穿浅青色长衫的公子,他五官精致、容色轻淡,发髻高高束起,衣袂随风翻飞,乍一看光风霁月,很难察觉到他面孔的苍白。
“陆公子!”孔义先惊喜地叫出声。
罗大壮则皱着眉,“陆子溶?你来干什么?”
“听说有人要屠杀病人,我便来了。”陆子溶的话音没什么语气,坐下道,“罗知州,滥杀百姓传到谁耳中都是劣迹,我想你不愿背这骂名。整个凉州,莫非找不到第二处能收容病人的医馆了?”
罗大壮被他戳中,他确实怕自己名声不好,日后无人追随。“倒不是没地方,只是地方再多有什么用?病人越来越多,又无药可治,多少医馆也装不下啊!”
陆子溶道:“凉州并无擅长疫病的大夫,但舜朝不缺。数月前云州瘟疫,他们便制得药方。若向舜朝求援,许有转机。”
罗大壮拧眉,“可我们已和舜朝决裂,他们哪肯帮忙?”
“两条。第一,幽州齐务司多是我旧部,若由我出面,他们或许给我几分薄面。第二,求人办事,凉州也要给予报酬。近来听闻凉州盐价格上调……”
“盐没几个钱,你要用就拿去!”罗大壮抽出一张纸,提笔便写,“我给你写份文书,你可务必要从舜人那找到治病的办法!”
“陆子溶定尽力而为。”他朝罗大壮一礼,又转向孔义,“听见了?这就给新病患另寻个去处。”
孔义觑一眼罗大壮的表情,应承下来。
清晨,夏风吹散积聚的热度,带来阵阵清凉。陆子溶跨过凉州与舜朝交界处,独自走向幽州城门,身不染尘。
明明是夏日,他却穿着夹棉的衣裳,外头还裹了件大氅,显得与旁人不在同一个季节。
距离他前世离世之时仅余数月,他的身子越来越畏寒,即便是夏天也难以感到温暖,反而日夜受体内寒气的侵扰。
他以手遮面咳了两声,而后尽量做出从容姿态,上前对守卫道:“凉州使请见大舜齐务司。”
陆子溶此来有些冒险的,他不知如今幽州齐务司是何人掌事。倘若遇到从前相熟好说话的,偷偷帮他办了这事就是;就怕并不认识或者死脑筋,硬要层层报到京城去,给了舜人威胁羞辱凉州的把柄,他就成了帮倒忙。
接着,他被带到齐务司正厅,接待他的是位面生的官员,看样子不把他当做重要来客,打算记下他的情况再禀报。
陆子溶也不介意,正要开口,却忽然来了个小吏,在那官员耳边说上两句。那官员顿时换了一副笑脸,冲陆子溶点头哈腰,“您稍等,我们长官要见您。”
“你们长官是……”
陆子溶难免猜测,自己和钱途离开了齐务司,王提思死了,接任齐务司幽州分部长官的会是谁。
直到他听见一个清朗的话音——
“陆先生,别来无恙。”
傅陵说这话时表情很不自然,眼眶泛着红,好像随时会掉下泪来,可偏偏又是笑着的。
他笑起来时,明朗灿烂。
陆子溶见到他略有讶异,蹙眉问:“你为何在此?”
傅陵持着他的笑,请陆子溶入座,“我身为齐务司司长,来幽州分部巡查,有何奇怪?陆先生在这个位置时,不也是如此?”
陆子溶愈发讶异,不明白他一个太子,为何不在京中度日,反倒跑到这偏僻之地来。
但他并未多问,而是起身朝傅陵一礼,直陈道:“陆子溶作为凉州使,拜见大舜太子殿下。此番前来,实乃凉州有难,境内起了瘟疫,却无良方,故前来向大舜求助。望殿下不吝援手,拯救凉州生民。”
一听这请求,一旁侍立的官员便道:“凉州将齐务司驻扎之人赶走,不受大舜管控,如今怎还有颜面来向大舜求援?”
傅陵狠狠剜那人一眼,而后清了清嗓子,“凉州与大舜原本同属一国,凉州生民亦是孤的子民,如今凉州上门求援,焉能不管不顾?”
他的目光与陆子溶相对,眉眼弯弯,“不知瘟疫起源于何时何地,感染之人有何症状?”
陆子溶从怀中拿出几张纸呈上,其中记载了关于瘟疫的详情。
傅陵快速看过一遍,忽而眼中一亮,将纸张递给侍立的几人,“你们看,这上头的症状和云州瘟疫是不是类似?”
“果然如此!”众人纷纷点头。
傅陵吩咐道:“将这些拿给咱们的大夫瞧瞧,再拿去城东的医馆,那边的大夫是从云州回来的,应当认得症状是否相同。倘若果是同种瘟疫,便快马赶赴云州,要来他们的方子!”
他挥挥手遣散众人,捏着下巴念着:“云州的瘟疫,为何能跑到凉州来……”
“为何要帮凉州?”冰冷的话音,傅陵抬头,面前人的神色比言语更冷。
傅陵被他看得莫名心慌,讪笑道:“既然是陆先生的请求,做学生的哪有不应的道理……”
“你寻求药方乃是公事,岂能出于私情。况且,我与你并无私情可言。”陆子溶又拿出一张纸给他,是凉州答应提供幽州一年盐用的契约,“舜朝为凉州做事,凉州给予报酬,此为公事。”
傅陵看清内容,心中郁郁,却不得不强颜欢笑。
然而还没笑出来,就又是一声:“你莫再这样叫我。”
傅陵彻底笑不出来了,他只能扯着嘴角让表情不至于失态,垂眸嗫嚅道:“陆先生可从没说过,不认我这个学生……”
“我预备每年找个地方深入体察民生,我自知在边境做了许多错事,今年便选了幽州。这几个月来,我在这里做了许多事,不仅有利于幽州,更有利于凉州……”
“罢了,随你。”陆子溶侧了身,一阵穿堂风过来,催出他两声咳嗽,“实话告诉你,我是将死之人,活不过今年了。”
“陆先生!”傅陵心下一沉,不由自主上前抓住他的手。
“你的手好凉……走了一路累着了吧,这厅上凉,陆先生随我到暖阁里坐坐?”
陆子溶不由分说抽出自己的手,“我此来既为公事,自然该在公堂。等太子殿下寻得药方,我自会来取。”
傅陵道:“怎好劳烦陆先生远行,我让人送往凉州便是了。”
从幽州回来,陆子溶去了致尧堂里。新建的总堂在凉州郊外,虽然简陋,却也五脏俱全。
他这次回到边境,主要于各州奔波处理事务,很少去堂里。他能感觉到,自上次致尧堂遭难后,堂里不少人并不真心顺服他,毕竟他未曾解释也未曾安抚。
对陆子溶来说,将心绪外露实在是件危险的事。
不过他也不甚在乎众人如何想他,毕竟存世时间不久,是是非非都不要紧了。
只有海棠和他说的话多些。那天海棠偶然和他讲起:“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堂主你真的被关在了东宫,我们要救你你还不肯,非要去感化那什么舜朝太子。”
“后来你在凉州被罗大壮抓了,我们来救你,你却非要回京城。结果呢,你跟着傅陵回去了,他却把你害死。”
“我们又救了你一次,在刑场让你假死,才逃脱舜人的魔爪。只不过你身上的毒到时候了,我们谁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