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露出胸口向下,不染一尘的白色长袍。
那时候,封无境仍是少年模样,穿了一身卷云纹路白袍,在一个树影婆娑的林子里独自练剑。
自天明雾散,到日薄西山。
自春山如笑,到鹅毛飞雪。
像是要练到天荒地老。
少年剑意也在日复一日的勤勉练习下愈发纯熟。
那是一个雾霭沉沉的天。
远方天际徐徐走来一位白衣如画的仙人,他上半身掩在厚重迷雾里,长袍逆着金沙般细碎的光线勾出边缘浅光,曳着步子,看不见脸。
终于,白衣人走到了少年跟前,少年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仙人。
只见他缓缓俯下身来,这才终于让人得以窥见真容。破开层层雾障,白衣人的面容缓缓沉下,直直落入封无境心里。
这张脸比封无境从前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精致温雅——他朝封无境弯了眼眸,轻轻一笑。
少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形,愣愣地不知作何反应。
忽然,少年头顶一暖,是那人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又见那双仿若承载了星辰大海的眼眸正正凝视着他,温和的声音流淌在耳畔。
“小孩,我看你很有练剑的天赋,比之常人心性也更坚韧,不知你可愿拜入我的门下?我能教你更厉害的剑术。”
小小的封无境睁圆了大大的眼睛,神情间满是难以置信。末了,他终于恍然,望着眼前翩然若仙的白衣人,重重地点了头。
白衣仙人掌心抚摸着封无境软软的脸颊,轻声一笑,另一只手施法,指间亮起一道浅淡白光。
——一个小巧玲珑的银铃。
封无境慎重地接过那人递来的铃铛,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眸,听他说道。
“从现在起,你就要叫我师尊了。这个小铃铛是师尊送你的见面礼,要好好保管,不要弄丢了。”
封无境听着这话,愈发捂紧了手心的铃铛,眼里满是坚毅。
一语未发,重重点头。
白雾消散,白衣人的身影化作星亮光点被微风拂去。
微风越吹越大,失去了白雾遮掩的树林一片翠绿,风吹在脸上,是清凉的舒爽。
红衣魔尊被烈风相拥,红色衣袂在风中骤然舒展——
封无境蓦地回神。
从突然而至的记忆里脱出,封无境强行克服了身体的不真实感。他微微眯眼,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掌心里汗湿的银铃。
铃铛做工精巧,表面刻画了精致图纹,在风中轻轻一晃,就能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响声。
他当初接下顾琅清递来的这个铃铛,只是因为一阵不知原因的预感,这个铃铛对他很重要。
而现下……这段莫名其妙的记忆复苏,封无境却突然疑惑起来。
近来这段平淡如水的软禁生活,与他上一段记忆中红衣魔尊暗无天日气势磅礴的生活相去甚远——反倒和这段,少年练剑的记忆颇为相似。
而记忆里,少年练剑所穿着的服饰,明显是某个仙修门派的服饰。
他又是为什么会与仙修门派扯上关联?
至于那个白衣仙人的脸……
封无境不由得想起了顾琅清。
同模同样的「师尊」称呼,搅得封无境心绪不宁。
封无境低头盯着手心银铃思忖一番,最终无果,把铃铛重新塞入宽大衣袖,迈开了下山的路。
符离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主动凑上前蹭了蹭他的脚踝,出乎意料的,主人这次居然没有把它一脚踹开!
傻狗一阵惊叹,欢欣地跟在封无境身后,沿着蜿蜒小道,迎着煦煦暖阳,一道下了山。
这一趟封无境走得很慢,从太阳初上,到日悬中天,伴着清风与落叶,他终于走下了山脚。
“终于到……”
话音未落,封无境抬首之时,赫然在一双琥珀色瞳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暗沉瞳孔骤缩,沉默地看着像是在此地等候已久的顾琅清,竟是突然有些难得的心虚。
封无境犹豫了一下,垂下眼眸,主动迎上了站姿端正的顾琅清。二人身躯当即隔着衣裳紧紧相贴,他扬颈在人颈项呵出细密热气,戏谑地开口:“师尊,等候多时啊。”
顾琅清暴露在空气中的脖颈像是突兀被火舌舔舐,逼得他下意识后退一步:“你要去哪?”
封无境又逼近一步:“你要堵我?”
顾琅清皱眉:“你是我徒弟。”
封无境在脑海中思考着硬闯出去的可能性。
蓦地风起,落叶擦在地面沙沙作响,封无境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顾琅清高高束起的长发——银白皮筋安好地扎在他发顶,乌发束得服帖,纹丝不乱。
脚踝一热,封无境低头一看,只见那只不知好歹的土狗又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蹭他。
封无境眼眸流转,笑眯眯地仰视着那人精致的下颌弧线:“嗯,你是我师尊。”
顾琅清重复问道:“你要去哪?”
今日顾琅清没有束领。
封无境好笑地把视线挪到他凸起的喉结,再次反问:“你要堵我?”
顾琅清:“……”
封无境见人模样,还是哈哈大笑着主动退了两步:“师尊,我闲得闷,四处走走罢了。”
说完这话,顾琅清目光投到他面上,仔细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封无境以为他不打算再开口了,开始琢磨着怎么溜开。
顾琅清凛冽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山下有一户人家中了邪,请我门弟子助他去除邪祟。”
封无境:“?”
顾琅清道:“为师见你整日在这山头也是闲着。明日启程,随我去捉妖。”
封无境:“??”
捉妖?
妖魔二界向来交好,他身为魔界至尊,能干出这迫害同行的事吗?
顾琅清从他身旁走过,留下一阵清冷气息,说道:“你今日收拾一下行李,爬山耗时,我送你上山。”
顾琅清话音刚落,封无境便见眼前一片乍亮白芒。头晕目眩之后,再一睁眼,他就出现在了自己的寝殿里,符离也跟没了力气一样躺倒在地面,「扛哧扛哧」伸出舌头吐着气。
封无境:“……”
等他恢复了法力,看他顾琅清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
遮天蔽日的丛林当中,处处都是长着奇异根干的苍天巨树,不可思议的老茎杆上结着奇花异果,空气黏湿得像浸透在蒸笼,藤条盘旋在头顶相互缠绕,将下面的人尽数罩在了墨绿色的网底,阳光无法抵达。
远处一红一白两道人影朝着一颗巨大的芭蕉树走去,芭蕉叶颜色浓稠,绿得像随时都能滴出乌黑墨汁。
芭蕉树下,立着一间巨大府邸,上头正正书写了两个端正大字——周府。
“哎哟我的两位仙君啊,你们可算是来了——我这村里出的这破事,真是愁的我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穿着通身金黄华贵的中年男子远远见了二人,当即小跑着出门迎接,引着二人往周府走。
“只要二位能帮我把这妖怪赶走了,你们就是我周各庄全庄的救命恩人!来来来,仙君里边请。”
男子留了一簇浓浓的山羊须,想来这就是给忘忧峰递去信件的周大官人了。
此地气候湿热,与忘忧峰上的温度简直天差地别,封无境很不适应地坐上迎宾堂座椅,百无聊赖地听起了故事。
周各庄本生在富庶江南,后因战乱,全村一齐迁至雨林避难。
原本百年之前迁徙时候,只有寥寥几户村民,搬到雨林以后避开了战乱人世,大家便重新开荒种地,日子虽然苦了些,却也平安和乐。
可是过了不久,人们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村里大家都是亲戚熟人,多少有点沾亲带故。年轻男女大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堂兄表妹,若能谈情说爱,那可早就谈了。在这个世外桃源,压根认识不到外面的人,这……
这是要断子绝孙的征兆啊!
然而比起外头的兵荒马乱,大家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好好珍惜当下和平的日子,有情没情的暂且不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干柴烈火怎么都能燃起来,大不了日后多撮合撮合下一辈。
于是几个嗷嗷啼哭的婴儿就这么诞生在了这个世上。
随着他们渐渐长大,日日接受着父老乡亲灌输给他们的思想理念,他们又与村里年龄相仿的兄弟姐妹相亲相爱,再次诞下子女……
周各庄就这么繁衍而生。
百年之间相安无事,村子扩张发展得十分成功,村民数目剧增,大家终于不用再为找不着心爱的姑娘或小伙而发愁了。
“挺好,”封无境转头,看向周大官人,“那你口中的妖怪从何而来?”
周大官人掌心猛然落在膝头,满面痛苦:“哎,哪里好啊!我的祖先原本是村里最有威望的人,当年那个撮合少男少女的事就是由他最先提出,大家都听了他的话,这么几百年过去了……可,可……”
顾琅清侧目抬首:“可这不是长久之计,后来你们发现,因病夭折的婴儿越来越多了。”
周大官人忙应和着拊掌:“对,对!就是这样。那日我在祖传的书箱中翻出一本书,上面写着,倘若堂兄表妹成婚,后辈很容易得病夭折……父亲祖父一定都知道,可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