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姿拓朗的仙长走出负雪殿,低沉惘然的声音消散在铺天风雪中:“情这一字,最是害人……”
慕隐昏睡了三天,疏璃就在他床边寸步不离地守了三天。第四天早上他迷迷糊糊趴在床沿睡了过去,醒来时刚好对上慕隐那双漆黑平静的眸子。
慕隐应该是醒了有一段时间,却没有叫他,而是倚在床头,一边看他一边用手指梳弄他的头发,为避免吵醒他而把动作放得轻柔。
见疏璃睁开眼,慕隐的眼角微弯,轻声道:“辛苦了。”
疏璃牵住慕隐的手。
被他笼在手心的手指修长白净、骨肉匀亭,好看得像是籽料上乘的羊脂美玉,曾经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带着柔软的暖意。而如今即使室内温暖如春、即使床铺上锦被堆叠,这只手的指尖仍是微微的冰凉,仿佛预示了眼前人不再同于往日的、日渐孱弱衰败的身体。
“不辛苦。”疏璃握紧了慕隐的指尖,就这样仰头看着他,“你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我很好。”慕隐眼中现出一点笑来,“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以前的事情。”
“什么事?”
“梦见在祝府的时候,你穿了女装被领进厅堂,一番话后,当时除了我之外的人都开始同情你,我看见旁边端茶的侍女,眼睛都红了。”
“那你当时什么心情?”
慕隐伸手点了点疏璃额间流焰般的红色堕印,“演得还挺像。”
“不同情我吗?”
慕隐想了想,道:“同情祝老爷和祝夫人多一些。”
疏璃笑出来,坐上床沿,摇了摇慕隐的手,“你看看,当初我为了追你,花了这么多功夫。”
慕隐莞尔。
疏璃靠过去亲了一下他的嘴角,“现在你终于是我的了。”
慕隐看着疏璃,故意同他开起了玩笑:“是你的,你想做什么?”
疏璃握着慕隐的手一顿,没有跟顺着他的话调笑,而是哽了哽,轻轻地道:“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慕隐面容苍白,唇色浅淡,静静地与疏璃对视,片刻后垂下眼睫,应道:“会的。”
疏璃努力翘起唇角,“我知道。”
之后的生活仿佛回到了正轨,疏璃不再会吐血,不再面临近在咫尺的死亡阴影,慕隐除了不再练剑之外也与之前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依旧每天同吃同睡,一起看书一起说话,过着前两个月以来一直如此的平常日子。
尽管两人都心知肚明受天谴会产生的下场,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不再提起,心有灵犀地粉饰太平,假装看不见将要到来的结局。慕隐生命力流失的过程又是那么的无声无息、无知无觉,似乎很容易就能被忽略,让人觉得他们或许是可以永远在一起的。
也或许这个过程并不是那么缓慢而无声,只是慕隐藏得太好、演得太像,以至于让疏璃发现不了一点端倪。
直到半个月后,慕隐再也藏不住。
那天疏璃刚从山下带回来新鲜的食材,中午做了三菜一汤,慕隐现在没有灵力,需要进食,但胃口总是不大好,所以疏璃尽量做得贴合他的口味,好让他吃多一点。
然而当把一片茭白放进嘴里时,疏璃才意识到也许因为刚才炒菜的时候他出了会儿神,错把白糖当盐放了,使这道菜甜到让人直皱眉。
他刚抬头想提醒慕隐,却发现他正从素炒茭白的盘子里夹起一片茭白,放入口慢慢咀嚼着,神色泰然自若,看上去没有感觉到半点异常。
这不对。
慕隐一直都不喜欢吃甜食。
疏璃捏了捏手里的筷子,面上没有显露出一分,笑着问:“味道怎么样?咸了还是淡了?”
慕隐看他一眼,答:“味道很好。”
“是吗?”疏璃道,“我怎么觉得有点咸了?”
慕隐微微一愣,随即无比自然地顺着他的口风道:“唔,有一点吧。”
“啪嗒”一声,疏璃手中的筷子掉在了桌上,再骨碌碌滚下地。
看着完完全全僵在位置上的疏璃,慕隐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停顿片刻后,他轻声唤他:“疏璃。”
疏璃语声艰涩,“什么……”他抽了一声气,才能继续那句问话,“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前。”
“除了味觉,还有什么?”
慕隐抿了抿唇,半晌答道:“嗅觉。”
疏璃沉默了很久,一动不动地坐着,抵在桌面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仿佛一只手打碎沉溺的虚假美梦,把粉饰太平的幕布掀开,没有人能再自欺欺人下去。
为天道厌弃永远不可能只是失去所有的灵力和修为那么简单,遭受天谴之人最后都将无法立于世。
先是嗅觉,然后是味觉,接下来还会是听觉、视觉和触觉,五感一件一件被剥离,漫长的折磨如一场凌迟,最后才迎来生命的终结——这就是慕隐正在经历的,和终将面对的。
他本是凌绝山的荣光,是修仙界的楷模,是千百年来最有望接近仙门的人。
事情不该变成如今这样。
“疏璃,”慕隐笑了笑,眉目间没有半点阴翳,清雅而温润,平静而淡然,“我没事的。”
他以前从来不是个会展露太多表情的人,偶尔流露出的笑意更是罕见。然而自从九曜谷那次之后,他开始越来越不吝啬于笑容,仿佛用这样的方式带给疏璃以最温柔的安慰,让他相信他真的没有事。
疏璃的确像是被安慰到了,他俯身捡起地上的筷子,起来时面色已经恢复正常,也笑了一下,随即将眼前的事轻轻揭过,只是道:“下次……不要瞒我。”
慕隐的目光触到他指尖一抹未干的水色,眼珠微微一颤,轻声地应:“嗯。”
第67章 玄色莲(完)
当天下午,慕隐和疏璃习惯性地待在负雪殿后的樱树下消磨时间。
殿外大雪飘扬、寒风凛冽,原本慕隐失去灵力后就基本不会外出了。但疏璃特意在樱树下搭了个暖棚,搬来一张躺椅,椅上铺着厚厚的毛毯,自己又伏在躺椅旁,全身都流转着暖融融的灵力,保证躺椅上的慕隐不会受一点凉。
就算做到这种地步,疏璃还犹嫌不够,非要给慕隐披上斗篷,再往他手里塞进一个紫金手炉,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慕隐身在暖棚下,靠着一个发热的人体暖源,又披着素色暗纹斗篷,斗篷上雪白的皮毛丰厚光润,从头到脚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手里还揣着只暖到几乎发烫的手炉——疏璃倒是满意了,他却不一会儿就被烤得全身发热,于是觑了正在看向别处的疏璃一眼,轻轻解开斗篷的系带。
解到一半还是被疏璃发现,手疾眼快按住他的动作,“别动,着凉了怎么办?”
慕隐颇有几分无奈地道:“不会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慕隐叹了口气,“疏璃,我很热。”
疏璃一愣,“真的?”
“真的。”
疏璃摸了摸慕隐的额头,又仔细他的脸,见他双颊发红,连眼中都泛出熏熏然似的水光,的确像是被热到了的样子。这才替他把系带松开,谨慎地在貂皮斗篷中留出一个空口,然后问:“那这样呢?”
慕隐认真地回:“还是热。”
疏璃:“……”
慕隐忍俊不禁,略略动了一下,半掀开厚厚的斗篷,安慰疏璃道:“别太紧张了,不会有事的。”
疏璃只得重新坐下,一手牵住慕隐的手指,好第一时间感应到他身上的温度变化。
慕隐任他牵着,继续看手里的书。疏璃则不安分惯了,时不时还要捏一捏他的指尖,或是抠一抠他的手心,这个时候慕隐一般神情不变,眼底却会浮上一点笑意。
书的最后几页被翻完,慕隐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天地澄净,花落与雪落时发出簌簌的声响,他忽然拿出一直带在身边的九曜玄色莲。
曼妙舒展的玄色花瓣亭亭绽于掌心,慕隐静静地看着,不知不觉陷入沉思中。
他曾是凌绝山有史以来最年轻也是最受瞩目的天才。
筑基那年,凌绝山掌门亲自领着他上了凌绝山之巅的凌绝殿。他将手放在殿中的试灵珠上,试灵珠在那一刻骤然亮起,满室生出赫赫的华光。
“可修无情道。”试灵珠内响起一道苍老空茫的长者声音,含着丝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感慨。
而后他入定三年,意念转过无数个周天,金丹已自行结成,却始终未能入道。
于是他重新登上凌绝山之巅。
眼前长阶浮于云雾中,浩浩渺渺望不到尽头。他一步一步踏过九千级玉阶,来到凌绝殿,跪在殿中问:“晚辈为何不能入道?”
“你所寻谓何?”
“修道。”
“你所求谓何?”
“修道。”
“你所执谓何?”
“修道。”
接着是极长一段时间的静默。
“不对。”那道声音说。
他轻声道:“晚辈不明白。”
那道声音听起来却比他更茫然,更无所适从,“我也……不明白,我看不清。”
他静静地跪着,不发一言。
“是我错了,你修不得无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