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疏璃,愿,以血肉祭天地,以魂魄引天罚,换选定之人,燃尽肉身,锻尽神魂,永生永世,生生世世,不入轮回,不得超生!”
“轰!”
回应他的,是一声惊雷炸响。
天空未见光电,巨雷却当空劈下,直直落在大楚京都皇宫的西边,黑烟滚滚直冲云霄,供奉着大楚数位先帝灵牌的庙殿一瞬间化为废墟。
“这是……天降灾罚……”
“上天显灵了……”
“到底是怎样的冤情……”
“皇宫里头的人做了亏心事啊……”
无数百姓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或兴致勃勃,或忧心忡忡,只为这一场热闹。
而造成这一切的源头本人正位于空无一人的旷野之中,以献祭的方式浮在半空,脸上布满诡艳可怖的祭文,嘴角还噙着一抹笑。
他的长发与黑袍纷飞,双臂舒展,突兀地,十二道血线从他体内爆射出来,四处散开,投向仙界所在的位置。
“陛下——陛下!”仙官面无人色,疾步闯进仙帝的水晶殿。
白袍玉冠的仙帝坐在棋盘前,落下一颗黑子,不紧不慢问:“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出事了!”
仙帝终于变了脸色。
仙界出了大事。
夕泽仙本来好好地待在他的宫殿,突然惨叫着跪倒在地,开始疯狂地挪动挣扎,黑血密密麻麻从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往外渗出,发出腥臭无比的气味,那凄惨痛苦的哀嚎一直能传到几里之外的隔壁宫殿。
不等匆匆赶来的众仙弄清楚夕泽仙骤然发狂的缘由,又有神仙陆陆续续产生与夕泽仙分毫不差的症状。从栖芜仙,到乌蒙仙,再到章翯仙琅嬅仙等等,皆污血遍身,在地上翻滚哭号,仿佛正在承受无比的酷刑。
众仙惶然,生怕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然而在第十二个神仙之后,再没有人身上出现这样的症状。
如果十二仙之中的任何一个还能清醒思考的话,就会发现,这十二人都曾出席过二百二十二年前赤帝祝融的那场酒宴,无一例外。
而祝融本人,早已魂消魄散。
不知过了多久,等流渊能重新聚起意识时,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处在无尽的混沌中。
这不是现实。他想,应是还没有出去。
他想起刚才的那杯合卺酒。
他在邀月楼就见识过疏璃的凌霄纯液,但还是中了招。
因为他从来对他不设防。更何况是这样的时候。
可是,疏璃为什么要他陷入沉睡?
他在拖延什么?
流渊微微皱眉,压下隐隐的头痛,摸索着向外走去。
很快,他的眼前出现一团一人高的漩涡状黑色雾气,雾气中心闪烁着微茫的光亮,仿佛是连接了任意空间的通道。他顿了顿,抬步走进。
穿过黑雾,流渊的黑靴踏在了实地上,他站定后开始打量四周。
大殿由玉色琉璃砌成,十二晶柱林立,头顶悬着大大小小的明月珠,光华璀璨,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剔透。可即使是这样的精致剔透,仍然掩不住其中的冷清之感,身在这空旷大殿,让人只觉得遍体寒凉。
——“仙界很大,很空荡,永远是白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宫殿。神仙们喜欢发光的东西,所以仙界多白玉和晶石,显得华丽又庄重。”
看来,这里就是仙界了。
难怪疏璃不喜欢。
他见过疏璃在冥界的洞府,地方虽没有多大,却能看出被精心地布置过,从桌椅到床帐,每一样看起来都温暖舒适。尤其是那张贵妃榻,上面铺着厚厚一层白狐裘,那人习惯懒洋洋地倚着,撑着头时长袖垂落,露出一截瓷白小臂,而他就这样看着他笑。
转过空无一人的主殿,流渊来到偏殿,陡然停住脚步。
他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美人乌发黑衣,额悬青玉,站在一面水镜面前看得认真,丝毫没察觉到有人造访。
“……疏璃?”流渊低低出声。
疏璃一动不动,仍是聚精会神的模样。
他看不见他。
流渊差不多明白了。这是个幻境,地点是……凌霄宫。
他缓步走到疏璃身边,看清水镜里的画面时瞳孔一缩。
水镜中,二百二十三年前的夜晚,有月华如练,星空明朗,许长生站在船头,渡船悠悠荡过一片芦苇丛。
疏璃歪了歪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伸出手指点在水镜上。
于是芦苇荡中飞出无数光点,化作流萤漫天。青衣公子仰头看四散的萤火,扬起唇角,眸底映着万千光影。
疏璃也笑起来,神情专注,眼中漾出浅浅的华光。
流渊震惊而茫然地看着这一幕。
他当然记得当年进京赶考路上的那场流萤。
可是疏璃从来没有告诉他,他在他还是许长生的时候就认识他。
他分明有那么多机会能够说出来。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都……看到了吗?
流渊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果然。
他站在一旁,看疏璃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一路走过入学、会试、殿试、游街。
一天一天,像是陪伴。
直到疏璃出了梦,重新打开水镜,却再也找不到许长生。
“别看了!”他猝然伸手想要拦住疏璃,手臂却穿透过了疏璃的肩膀,根本碰不到他分毫。
疏璃惨白着一张脸,连指尖都在颤抖,用力咬牙,眼睁睁看着许长生被缚在刑架上,受那千刀万剐之刑。
疏璃去祝融宫殿时流渊跟在了他的身后,亲眼看着他毫不犹豫地挥剑杀了祝融,丢下剑时一滴泪划过脸庞,他随意抬手擦了,轻轻喘出一口气。
再然后,疏璃登上缚仙台。
流渊终于明白江衍在前一世看着孟青仪在眼前自尽是什么感受。
明明这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明明他眼前的只是幻境。
可他依然痛得几乎要发疯,无数次想护在疏璃身上,雪白的长箭却无数次穿过他的身体,尽数钉入疏璃体内。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徒劳地跪在疏璃身边,看他披散着长发伏在地面,身躯轻轻细细地颤抖着,唇上啮出血痕,细长的血线蜿蜒至下颌。
他该早些知道的。
知道疏璃一开始就认识他,是为他弑的神,为他受的刑罚,为他被贬入凡,一切都是为了他。
——等等。
流渊眸光一凝,僵在原地。
疏璃为什么要他陷入沉睡?
……难道……
时间在这一刻凝滞住。
“叮——”
一声脆响,如同一面镜子被敲碎,他眼前的画面蔓延开细密的龟裂痕迹,紧接着,幻境陡然破碎。
流渊被弹了出去。
他飞身下床,腿却软得不受控制,狠狠趔趄一步,腰封中的青玉掉出来摔在地上,轻易碎成了两半。
如同某种预兆。
仙界中,无形的刑罚持续了四天三夜,直到那十二个神仙化为灰烬,只余下十二滩肮脏腥臭的血迹,和众仙耳边久久不能断绝的凄惨哭嚎声。
流渊赤红着双目奔出,一眼便看见自半空中轻轻落下的玄衣人影。他反应了许久,等那抹影子近了才想起来伸手去接。
疏璃落进他怀里,他收紧了双臂,身体晃了晃,脱力般踉跄着跪倒。
“你来了啊。”
流渊额角的青筋一根根交错凸起,连白皙脖颈也现出虬结的青色,死死地盯着怀中人,全身都抖得厉害,是从未有过的失态。
“你……”仅一个字,像强忍着痛楚从牙缝中迸出,已耗尽所有的力气。
“对不起啊,骗了你。”疏璃身上的祭文都消失了,他气若游丝,轻轻地道。
“骗我什么?”流渊的声音极艰涩,带着些许的哽咽意味,“指的是擅自将我困在梦里,还是告诉我,没有见过二百二十三年前的许长生?”
疏璃怔了怔,“你都知道了?”
“……”
“失策了啊……早知道就不该将凌霄玉给你,先是把你带进江衍的梦境,又是让你看见我的梦魇。”疏璃微微摇头,现出一点懊恼神色,很快又释然地笑了笑,“可是你说错了,二百二十三年前,我见到的是你,现在也是你,从来不是什么许长生。”
流渊弯下脊背,肩膀轻轻颤动。
“既然你都知道了,再告诉你多一些也无妨。”疏璃咳了一声,暗色的血花开在唇畔和襟上,“从第一次入你的梦开始,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上了你……后来再次看见你,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咳咳……我是真的想要,永远待在你身边……”
——“你长得……同我的一位故人极像……我见了你……很开心。真的。”
——“若是被你揍一顿就能跟着你的话,那没有关系。”
——“况且,他的境遇和……很像。我想帮他。”
——“因为不想让你痛啊。一点灵力而已,算不得什么的。”
——“糊涂些有什么不好?我若是江衍,应当也是不想告诉她的。我会让我所爱之人尽量过得快活,哪怕比以往快活一丁点,那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