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祝融随便指了指水镜中的一人,连他的脸都没看清,便道:“就他了。”
简单的一句话,就决定了许长生的命运。
只是许长生命格中一个节点的变化,厄运便尽数堆砌到了许家的头上,众仙饶有趣味地看许长生入狱、看许长乐生出死胎、看许家父母在大火中挣扎。许长生受剐刑时,他们还一边品着酒,一边猜测他将在第几刀的时候咽气。
最后许长生身死,宴会也结束了。众仙纷纷散场。
没有人记得那个凡人本该坦荡明朗的未来。
他们视他为蝼蚁。蝼蚁而已,怎配论生死。
祝融更加不在意。
仙界虽受法则制约,但有的神仙却不在这法则之内。赤帝祝融身为远古的神祗,十二祖巫之一,在仙界是被供起来的上神,即使违反了法则,谁又能将他怎么样呢?
左不过自罚三杯罢了。
他根本不可能付出应有的代价。
【“你会拦我吗?”】疏璃缓缓直起身,问。
【“你清楚后果吗?”】
【“我清楚。”】疏璃平静道,又问,【“我还会再遇见他,对吗?”】亚撒顿了顿,道:【“去吧。”】
……
疏璃走进祝融的宫殿时面色依然很平静,他将双手笼在袖中,惯常笑着的一张美人面不带一丝表情,步子缓慢而优雅。
祝融倾慕凌霄仙已久,求爱数次都被拒绝。疏璃对他一向不冷不热,此刻却亲自来到他的住处,这举动着实令他欣喜万分。
祝融领着疏璃进了殿中,笑着问他的来意。
疏璃看了祝融半晌,道:“近来,我有些不痛快。”
“哦?这是为何?”
毫无防备地,疏璃冲祝融展颜一笑,那一刹犹如九天之上仙乐齐鸣,露浓仙宫外的花海蔓至云巅。
额悬青玉的美人就在这时祭出宝剑,将毕生的法力都蓄在这一招里,狠狠劈下。
赤帝祝融的神情尤带不解,而后定格。
他在灰飞烟灭的前一刻都没意识到自己竟然死得这么轻易。
“现在痛快了。”疏璃淡淡地道。
他掷下剑,随手抹去脸上的一抹水痕,没有理会躲在晶柱后面色煞白的仙娥们,自顾自走了。
一名仙娥大着胆子跟在疏璃身后出了祝融的宫殿,却蓦地停住脚步。
她发现他去往的方向是缚仙台。
第39章 青玉牙(8)
【“听说有人做过一个罗列天下痛苦刑罚的榜单,冥界炼魂池的业火煅烧排在第一,人间的凌迟排在第六,剔骨剥脉的废仙之刑只能堪堪挤进前十。”】走在去缚仙台的路上,疏璃的语声轻松,还有心情和亚撒闲聊,【“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生气了?”】
【“没有。”】
【“仙界冷清,我在这待了快一年,怪没意思的。”】【“嗯。”】
【“每次都用‘嗯’来敷衍我。”】
【“你想听什么?”】
【“你猜。”】
静了片刻,亚撒轻道:【“不要怕。”】
疏璃踏上缚仙台,回头望了眼正向这边赶来的仙官,眼睫一弯,【“嗯,不怕。”】……
疏璃醒来时一眼就看见了闭眼静坐在他床前的流渊。
年轻的鬼王肌肤苍白如冷玉,眉睫皆乌黑,高挺的鼻梁上一点驼峰微微突起,殷红唇瓣抿出削薄而优美的弧度。
是和前一世如出一辙的俊美面容。
那时候他的名字叫长生。
许长生未能长生,而是死在了他的及冠之年。
他受了三千六百刀,又在炼魂池待了四十九年,才成为如今的模样。
他本不该是这样。
流渊陡然睁眼,猝不及防对上疏璃凝视他的双眸,微微地怔住。
疏璃朝他弯起眼,问:“我睡了多久?”
“……五天。”
“这么久啊。”
流渊沉默着,没有接话。
“我梦到了在仙界被剔骨剥脉的时候。”
流渊的手指一动,抿紧了唇角。
“好疼啊。”疏璃的眼圈红了一瞬,像是委屈,又像是撒娇,小小声又重复一遍,“真的好疼啊。”
冰冷苍白的指尖停在疏璃眼角漫出的一点水泽处,流渊垂下眼睫看他,轻声道:“我知道。”
一滴泪落在流渊的指节上。
“不要哭。”
疏璃抬手遮住眼,“我只是……只是因为中了自己魇术的招,觉得丢人。”
“不丢人。”流渊顿了顿,“你一直很厉害。”
“是吗?”疏璃没有把手放下,唇角却翘起来,“我也这么觉得。”
无尽的暗夜中,一弯明月高悬于天幕之上,清辉遍洒,远处的忘川河蜿蜒而过,暗红炽艳的曼珠沙华在月光下轻轻摇曳。
流渊坐在一处崖角上,玄色衣角随风微动。他半垂着眼,睫毛长而浓密,月光洒下来时眼下映出纤薄的阴影,像栖着两弯蝶翼。
他静静地在出神,中指指节曲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扣击膝盖。
他算是活了两世,但从未尝过情爱的滋味,也不知何为情爱、何为心动。
疏璃说,心动是看见那人的一瞬,心蓦地动了一动,又像是陡然空了下来,从此以后每时每刻都想要见到他。
他没有过这种感觉,也不知这话的真假。
他倒是有一次在撞见白练时向她问了一问。
白练当时愕然片刻,答得有些磕绊,道:“喜欢……大约是将心思挂在那人身上,想要看见他,想要同他在一起,长长久久,相依相伴。”
他有些困惑:“喜欢能带来什么,使得世人皆对此念念不忘、孜孜以求?”
“喜欢即心悦,心悦心悦,自然是让人心生愉悦。”
“心生愉悦?”他皱起眉,“……若是令人疼痛呢?”
白练一愣,“疼痛?”
他对着疏璃时常常会觉得疼痛。
看见疏璃明明笑着,眼底却现出一点伤心时会觉得疼痛;疏璃中了地狱九头婴的反覆之术倒在他怀里时会觉得疼痛;疏璃困在梦魇中迟迟不醒神情痛苦时会觉得疼痛;忍不住猜测疏璃当初弑神的原因时会觉得疼痛;疏璃小声说疼,在他面前落泪时会觉得疼痛。
甚至到后来,与疏璃的一次对视都会让他疼痛。
有时只是心间若有若无的一点刺痛,有时却是难以忍受的、煎熬似的痛楚。
就好像,疏璃的存在更多是给他带来痛苦。
分明他是一个惯于忍耐、惯于承受痛苦的人。
白练对他道:“那便是爱了。”
“爱?”
“人间有一种说法,喜欢是让人觉得欢喜,爱却是让人感觉疼痛。”白练见他露出无法理解的神色,解释道,“若你爱上一个人,会因他的欢喜而欢喜,因他的疼痛而疼痛。你会因他生出软肋,因他思虑万千,若是你们无法相守,你会更加痛苦。”
他没有再问。听到这里,他已经觉出一点疼痛。
突然,流渊微一皱眉,头也不回地淡声道:“出来吧。”
衣料摩擦的窸窣几声响后,疏璃坐在了他身边,眼中盛着笑:“大人近来总是发呆。”
“……”
“是有什么烦心事吗?可以跟我说说,说不定我有办法解决。”
“你?”
“我呀。”尾音轻快又俏皮。
沉默良久后,流渊问:“那次在邀月楼,你说我长得像你的一位故人?是谁?”
没想到流渊会提起这个,疏璃呆了一呆,半晌没有出声。
流渊看他一眼,“怎么?”
疏璃回神,斟酌着要怎么回答,忽然灵光一现,“我说过吗?”他眨了眨眼,“大人,你记错了,我可没这样说过。你是天底下最与众不同之人,怎会与他人相似。”
“你还哭了。”
“哭——”疏璃噎了一下,随即振振有词道,“那是我被你帅哭了。”
流渊:“……”
见疏璃满面无辜地回视他,一副打定主意不认的耍赖模样,流渊心知再问也不会有结果,干脆不再理他。
夜风拂过,万籁俱静。
疏璃撑着头看身边人。冥界的鬼王大人习惯于神情冷厉,叫人看着只觉得难以接近,而此刻他虽面无表情,长睫轻垂的侧脸却在这夜色中生出一点静谧和温柔来。
疏璃指尖一动,周围缓慢升起细细小小的光点,明灭闪烁着,像漫天的萤火,将这片天地照亮。
一点萤火停在流渊的发梢,他转头看向疏璃。
月光下,流萤中,乌发雪肤的美人朝他弯眼一笑,眼中都像晃动着流光,“好看吗?”
停顿片刻,流渊收回目光,低声道:“好看。”
“在仙界的时候,我的凌霄宫前有一片星海,可惜没有办法让你看到。”疏璃的声音轻甜,“现在我把这些星星送给你呀。”
流渊的唇角挑了一下,“谢谢。”
“不客气。”
流渊对上疏璃亮晶晶的眼眸,迟疑着,“你……喜欢仙界?”
疏璃一愣,笑容慢慢地淡下去,他抿了抿唇,“仙界很大,很空荡,永远是白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宫殿。神仙们喜欢发光的东西,所以仙界多白玉和晶石,显得华丽又庄重……最漂亮的地方应该是露浓仙的宫殿,那里汇集了天地灵气,永远笼罩着轻雾,雾中是一大片熠熠生光的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