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璃难得噎了一下,半晌才笑眯眯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怎样的姑娘我都喜欢。”
可你明明喜欢的是男人。
钟离笑腹诽道,抬眼便看到倚在门框旁的流渊。此时已是傍晚,夕霞的光晖落在年轻男子的脸侧,愈发映衬出从眉骨到鼻梁再到下颚那清冽而优美的线条。他应是在听疏璃与钟离笑的对话,长睫微微垂下来,眼角掠过极细微的一丝笑意。
钟离笑莫名地发觉了流渊的改变。
她刚开始见到他时,他周身都散发着让人不敢接近的阴郁气息。而现在,她不知道他面对别人时是怎样的,但只要是在疏璃的身边,他虽然仍旧沉默寡言,她却再感觉不到他身上的阴鸷和冰冷。
大约爱上一个人就会让自己为了对方而想要改变,钟离笑想,她也是一样的。
……
近来江衍总是发呆走神。那串狼牙他一直没找到机会送回去,或是说,他不愿送回去。
他告诉自己,不可以这样,不能想,不能做。
可他无法控制自己。
上一次他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前世时他骑在孟府的墙上,红着脸伸手将一枝桃花递给里面的大小姐。
他唾弃这样的自己,也再没有办法心无芥蒂地面对孟青仪。
他已经有一段时日没见过孟青仪了,没想到再见到她的时候,就是在她扬手将钟离笑推进湖里的那一刻。
水面冒出几串泡后就平静下来,江衍脑袋里“嗡”地一声响,箭步冲上前,孟青仪拦住他想说些什么,他想也没想就推开她,也跟着跳下去。
片刻过后,他抱着钟离笑上了岸,一向笑意明朗的女孩闭着双眼靠在他怀里,面色惨白,被他拍了好几下脸颊才咳出水来,他终于松了口气。
“阿衍,不是这样的……”孟青仪急惶地想要解释。
江衍却有些累了,只是说:“我先把她送回去。”
回去的路上钟离笑醒了,她没有睁眼,嗓音是呛水过后的沙哑:“谢谢你。”
江衍一顿,“我以为你厌恶我。”
钟离笑翘了下唇角,“你捡到了我的狼牙,却没有还给我。”她轻道,“你明明知道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
江衍沉默着。
“你喜欢的姑娘并不是那么好。”她的模样有一点委屈,“你什么时候能看我一眼呢?”
……
关于大楚与夏国的那场战争,疏璃原本是想找个方法来避免的,比如在出征路上把那夏国的将军给绑了,用麻绳团一团,打包寄去夏国皇帝床边上,干脆又省力。
但后来他又转念一想,按照现在江衍和钟离笑的感情进展,若是没有孟青仪堵在中间,两人早该成了,这个时候让江衍醒悟真相倒是个好时机。
楚夏之战正好可以当成催化剂。
只不过,疏璃不打算让钟离笑知道前一世孟青仪的那些事情。
“为何?”
“知道得越多会越痛苦。那些伤人的记忆,一个人承受就够了。”
“若是她不愿活得糊涂呢?”
“糊涂些有什么不好?我若是江衍,应当也是不想告诉她的。”疏璃静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会让我所爱之人尽量过得快活,哪怕比以往快活一丁点,那也是好的。”
流渊没有说话。
疏璃忽然问他:“大人,你是不是觉得,江衍只为了前世对一个人的爱,固执地想要在今生找到她、保护她,是一件很蠢的事情?”
流渊看着疏璃,微微皱起眉。
“虽然现实中他的确错了一生……”
“我为何要这样想?”
疏璃抬眼对上流渊的黑眸。
流渊语声淡淡,“既然他认为值得,那便是值得的。”
“……”疏璃慢慢笑开,“我想也是。”
……
江衍是同钟离笑一起去的边关,孟青仪原本跟在军队后也想去,结果被疏璃使计绊在了半路上。
战时天气炎热,士兵们都在河边洗澡,钟离笑是个姑娘家,自然不能和他们一起。然而放眼整个军营就没几个女人,也只有江衍与她算是相熟,于是一般钟离笑洗澡时都是让江衍在岸上看着,以免猝不及防撞上别人。
疏璃还在犹豫要不要探头看一下情况,“这里虽是梦境,但在梦境里当流氓也是不大好的吧?”
流渊:“……”
疏璃干脆闭了眼,捡起一块石子,“不然的话,大人你帮我看着点准头?”
“你这是想让我当流氓?”
疏璃:“……”
疏璃将石子远远掷出。
江衍猛地一扭头,“谁?!”
钟离笑被江衍的喝声一惊,一把拽过旁边岩石上的衣物,飞快地披衣起身,涉水走出,“怎么了?”
流渊指尖幽光一弹,令钟离笑松松披着的外衣滑下一点。
“我方才听见——”江衍话说到一半,蓦然顿住,死死地盯着钟离笑露出的肩窝。
“听见什么?”钟离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红色胎记,有些奇怪他的反应,“怎么?很难看吗?”
江衍的脸色刷白,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再抬头时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是你啊。”他的声音嘶哑难闻,似哭似笑。
“是我什么——”钟离笑一瞬间瞪大眼睛。
她被江衍拥住了。
半晌,她迟疑着,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背上。
春来秋去,夏尽冬复。
那之后的五十年快得如同弹指一挥间。
江衍缓缓睁开眼,怔了许久。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与钟离笑在一起,过了完满的一生。
“江衍?”床边传来陌生的男子声音。
江衍一动不动。
那人缓声道:“钟离笑既然两次救你,自然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的。”
江衍咳嗽起来,一声一声,直至呛出一口心头血。
“钟离笑说,她想要你的来世。我作为她的朋友,为她的心愿而来。”
“……”江衍嘶哑道,“你骗我。”
疏璃一手牵着流渊,另一只手捏出一个诀,指尖一弹,灵诀化作流光钻进江衍的眉心。江衍的手指动了动,一根红线自左手无名指指节长出,延伸至无尽处。
“这是……”江衍的眼中聚出一点光彩。
“下一世你会遇见她。”
周遭在这一刻静默下来,只余一人清晰可闻的喘息声。
江衍用力闭上眼,将左手抵在心口。
第37章 青玉牙(6)
流渊回到冥界的第一件事是将先前乌决欠着的惩罚落到实处。
冥界空旷,差事并不多,流渊便罚他领了孟婆的差,守半个月的奈何桥。而疏璃为邀月楼那件事给乌决赔罪,主动找乌决接了他的罚,两人才算是正式和好。
孟婆几千万年间都一直守在奈何桥熬汤,这是她从上岗以来的第一个假期,自是喜不胜收,匆匆熬了几大锅汤就度假去了。苦的是疏璃,没等生门开就守岗敬业地上了奈何桥。
疏璃拿着勺,苦哈哈地坐在桥头等午夜来临,一抬眼就看见了平素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鬼王大人。
一身黑衣的鬼王大人负着手走上奈何桥,步履从容,目不斜视,好似真的只是恰巧路过。然而他经过疏璃时脚下一顿,眸光不动,嘴角却微微翘了一翘。
“!”疏璃惊了,有些狐疑,“……大人你这是在笑吗?你刚刚是笑了吗?”
流渊的嘴角已经被压平,仿佛刚才的那缕笑意只是疏璃眼花,否认道:“没有。”
疏璃反应过来,“等等,你刚刚在笑我?”他跳下桥头,匪夷所思地问,“你刚刚是在笑我吗?你就是在笑我吧?对吧?”
流渊仍然是八风不动地否认:“没有。”
疏璃却不信,“你特意绕这么老远来这里,就是为了笑我?大人你还有心吗?这到底是谁罚下的活?——等下……你故意的?”
流渊不答。
“你猜到我会替乌决担下这次的责罚……”疏璃喃喃着,“所以故意在这里等着看我笑话?”
他此刻的神情太过不可置信,还带着恍如大悟的透彻和痛心疾首的不甘,种种情绪都混杂在一张脸上,成功让流渊没能压下唇边的笑意。
年轻鬼王勾着朱红色唇角,连眼睫末梢都染上一点愉悦,若是一百多年都没能看他笑上一回的白练和乌决在场,定会大惊失色。他就用这种前所未见的放松神色,慢吞吞开口:“倒也不笨。”
疏璃微微仰着脸注视他,忽然笑出来,“大人,你该多笑一笑。”
流渊一顿。
眼前人不再是指天画地故作沉痛的模样,笑吟吟地道:“你生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面上的笑意渐淡,流渊轻轻一哂,“你整日笑着,却也不见有多欢喜。”
疏璃微怔,旋即弯起眉眼,“那自然是不一样的。见外人时笑只是笑,但你在我眼前,我便很欢喜。”
他的神情那样认真,眼底蕴着微光,仿佛天地间只有流渊一人,被他同光一起盛在眼中,小心翼翼,又珍重万分。
奈何桥上陷入一片寂静。
远处魂使正引着鬼魂遥遥赶来,魂灯沿着忘川河一盏一盏亮起,河面在月色和魂灯下泛起粼粼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