骁粤觉得大可不必:“方侯爷,我曾念您救我性命,待我以诚,也不顾一切地报过恩了,无论您暗算我利用我,我也还是接受了,我们就此一别两宽,死生各安天命。”
“骁粤,”方裕物平静道,“我确是有意出言刺激祁宸,对你下药一事也实属情非得已,你知道的,我不能让你把骁韩云的兵书交到皇上手里。”
情非得已?骁粤看着他,笑得凄凉而讽刺:“为什么你们伤害了我就可以是情非得已?”
“……”
“我做错事了就是罪该万死,就该千刀万剐?”
“骁粤你冷静一点……”
“请你不要碰我。”骁粤掀开方裕物的手,“就因为我没有按照你们的意愿活着,就要被你们不择手段地折磨和驯服,而你们捅了我一刀,却要让我体谅你捅我的苦衷……”
方裕物摇头:“不是‘你们’,我和祁宸不一样。”
“一样!”骁粤恨恨地看着他,“你和祁宸一样,你们的血脉里都流淌着一样血。”
方裕物一双棕瞳映着骁粤的脸,沉默了片刻,他才道:“那骁粤我问你,倘若那时我并未出现在潇湘阁,你会为了祁宸将兵书交出去吗?”
“会。”骁粤毫不犹豫,“你也知道我会,还知道我生性软弱,定会对你心生愧疚,所以你利用我的愧疚,把我困在东湖廊坊,派人看守我,派重兵围困我……”
“我那是在保护你。”方裕物打断他。
骁粤皱眉:“保护?是保护还是怕我有机会把兵书呈给皇上?”
“……”
方裕物却始终如鲠在喉,半晌未语。
骁粤粲然一笑:“你默认了。”
方裕物一把拽住了转身就走的骁粤:“骁粤,我承认我有私心,是我对不住你,可自我让月牙儿告知你一定要来三里亭,我便一直在等你来,我送走了跟随我的所有人,独自回来等你,我是真的想……”
“想怎样?”骁粤问。
想看看他是不是已经死在祁宸手里了?
还是要回来陪骁粤一起死?
骁粤已经不再相信他的话,方裕物不知该如何自辩:“骁粤……”
骁粤闭了闭眼,理了理情绪,问道:“方侯爷,我再问您一个问题,关于西洲一役,你明知我不是骁将军,还自愿跳进红皮卷的陷阱,是不是留了反击祁宸后手?”
方裕物瞳孔骤缩。
骁粤果然猜对了。
确实如此,方裕物和祁宸最大的区别,就是方裕物从不企图强行占有过他,也没有非要得到他的野心,骁粤在他心里根本没有那么重要,他怎会甘心为骁粤十年基业一朝丧。
骁粤苦笑:“齐教授说得对,是我多管闲事了。”
方裕物冲他摇头,刚一张嘴便被骁粤抢了话头:“不要再跟着我了,我不想看见你。”
“…”
骁粤抓着方裕物的手松开了自己手臂,跳下了半人高的土丘,往山下走去。
方裕物并未因为骁粤说不想见到他而放弃尾随,但这次他只是远远地跟着,骁粤一路下山,走上了一条樵夫开垦出来的小径。
方裕物原本没想再同骁粤搭话,骁粤正在气头上,他多说也捞不着什么好。
只是骁粤的方向感有些失聪,险些走错岔路,方裕物不得不远远地提醒他:“去三里亭镇走左边。”
骁粤恍若未闻,但也理智德选择了左边的路。
方裕物在三里亭镇待过数日,知道齐德隆住在哪儿,他担心骁粤为了找齐德隆在人多眼杂的镇子里抛头露面,届时又被祁宸的人抓了去,跟着他还能给他指个路。
二人就这么沿着林间小路一路走到了镇上。
骁粤终于在日落时分站到了镇子的牌坊下,三里亭镇是由三个小村子合并而成,高高的木牌坊上写着“二里亭”,三的最后一横已经脱落无痕了。
站在镇口的牌坊下,一眼望去,街道两侧全是鹤发苍苍的老人妇孺,一起风就有沙尘,卷起了漫天的黄沙,人们纷纷往回走,关门闭户遮挡风沙。
这个镇子的年轻人都出去做生意了,留下来都是些风烛残年的老人,看上去毫无生气,骁粤正在兴叹,就看到什么一大片什么东西从风沙里蠕动。
骁粤先是看到了齐德隆的脸,然后再是追在他身后的大批官兵。
齐德隆抱着一块包袱没命地朝骁粤和方裕物冲来,边跑边扯着喉咙喊:“快跑啊!!!快跑啊!!!!”
骁粤原地怔愣了一下,那些官兵披甲持枪,气势贯虹,大地在无数铁靴的踩踏下阵阵震颤。
齐德隆扑到骁粤面前,如即将累死的老狗般喘着粗气:“快快……快…跑!!!”
方裕物神色一凝,抓住骁粤:“快走。”
追兵已然扑来,三人撒腿奔向了一条完全陌生的路。
第125章 第八卷 ·落红满地归寂中(8)
峨梵山脚下,官兵不敢再追了,只能看着三人的身影没入了山中。
“报,不能再追了,山上野兽毒禽众多,再追就把人往深山里赶了!”
信王有令,骁粤只能抓活的,入夜后更是危险重重,带头的百夫长看了一眼天上的日头:“快禀告信王!”
峨梵山上有一条路长满着新木,虽然已经被杂草掩盖,但不难看出这里曾经被开出过一条山道。
追兵没再追上来,齐德隆抱着一棵粗壮的橡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这王八蛋祁宸……也太狠了,通缉令上画你俩的肖像也、也就罢了,连他妈我……我的脸也给荣登通缉榜……”
骁粤也累得不行,坐在一块石灰岩上,苍白的脸上满是供氧不足的倦色,他环视了一圈周遭的密林,一片盛着清水的绿叶忽然递到了眼前。
也只有方裕物这样的练武之人,才能在长时间地剧烈奔走后,还能跃下溪涧取水。
方裕物:“喝点吧?”
骁粤熟视无睹,起身坐到了另外一边的石头上。
“给我给我!”齐德隆喊道,“他不喝你给我啊…可把我给渴死了!”
方裕物恍若未闻,将叶子扔在了地上,水顷刻渗进土里,齐德隆哀嚎了一声。
骁粤倏地看向他,方裕物直视着他的目光,怡然地拍了拍手心里并不存在的灰尘,莞然一笑。
方裕物就是故意讨骂,可骁粤并不想骂他。
“齐教授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打水。”骁粤说完起身往溪涧的方向走去 。
方裕物兀自一笑,将散在胸前的乌发拨到身后,转身追了上去:“骁粤,这山里危机四伏,你不要独自走动。”
骁粤从说完不想见到方裕物起,就再没跟方裕物说过半句话,若不是方裕物有意侮辱齐德隆,骁粤甚至都不正眼看他。
山涧不深,方裕物倒是终身一跃,飞身下了十几米高的突破,坐在溪边的巨石上,欣赏骁粤笨拙的身影。
土坡上长满了各种叫不出名的荆棘和灌木,骁粤走得很辛苦,好不容易才到了溪边,中途还抓到了一条带刺的藤条。
骁粤拔出肉里的倒刺,清可见底的溪涧倒映着他一席火红的衣衫。
忽然,一粒石子从天而降,溅了骁粤一脸水星。
方裕物赫然笑了,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他的折扇:“你说我俩是不是天定的缘?你上回来这峨梵山是为了救人,本候上回来也是救人,这回我俩又撞巧了,都是逃命来的。”
骁粤摘了一片大荷叶,认真地清洗着。
方裕物摇着扇子:“你之前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不姓祁吗,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骁粤没理他。
“二十四年前,南粤先帝久病成翳,为稳定政局,他将自己最爱的嫡公主嫁给了泊尓沁草原的可汗,七年后两国再次开战,我皇兄当年初登大宝,率军亲征泊尓沁,恪文公主以身殉夫,皇太后念及与我母亲的一母同胞之义,将年幼的我带回了南粤,为我封爵开府,却唯独没真正让我认祖归宗,我也就随了母家的老姓,他们所有人都觉得我一个流着蛮夷之血的人,就该随着我的母亲一道赴黄泉,为了活下来,我受尽了皇室宗族的冷眼……”
骁粤浸在水里的手微微一顿,触到了水底的碎砂石。
方裕物的声音清朗,仿佛所说之事事不关己:“所以我儿时从来未上过御书房,也没上过皇家校场练武,所幸我觅得良师,助我在第一次皇家围猎时击败了所有瞧不起我的人,十五岁我皮甲上阵,十七岁我平北疆,击溃大覃四十万大军,功盖全朝,封一品宗正神通候……”
骁粤忍不住看向他,方裕物放眼摇着扇,眼前的绿满山原:“自那以后,但凡谁敢违逆我半个字,我就把他们抓起来,割了他们的舌头再活埋,或剔骨扒皮喂野狗”他说着看向骁粤,笑道,“我可怕吗?”
骁粤只是看着他,默然不语。
“我能有争储的资格,从来不是因为以德服人,”方裕物道,“我从未改变,只是在你面前,我习惯了收起獠牙罢了。”
骁粤定定地看着他,眼波不自觉地闪,片刻后起身打算离开,结果不知为何事分神,踩在一块活动的鹅卵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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