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之漾踮起脚尖朝里头打量,狐疑道:“你们在干何事?”
乔岳伸臂拦住:“别看,刑讯课。”
“哈,还有这等课?”贺之漾听得头皮发麻:“方才是在打人吧?”
乔岳轻描淡写:“锦衣卫执掌刑狱,自然要练习力度,以便日后谨慎行事。”
贺之漾皱眉,只觉得匪夷所思:“那供你们练习的又是何人?他也太可怜了吧。”
“从诏狱提的人犯。”乔岳被贺之漾鄙夷的眼神刺得不舒服,难得解释:“本是死有余辜之人,有何可怜?”
贺之漾较上真了:“哦?敢问乔千户,他既然进了诏狱,那所犯哪条律法,罪责又该判何种刑罚?”
诏狱逮人向来无章法可循,且不遵法例,处置手段又残忍毒辣,向来被世人诟病。
“怎么?”乔岳心生不耐,冷下面孔道:“你是来审问我么?”
话音刚落,门内又传来一声可怕的哀嚎。
周遭荒草凄凄,渗出沁骨的寒意。
贺之漾撇撇嘴,算了,和没人味儿的朝廷鹰犬废话干嘛。
“乔千户您接着忙,看您日理万机,这早点想必也没功夫用吧?”贺之漾不愿和他多话,直接上手把牛皮纸袋抢回来:“这是许姨专门留给你的,她念叨好几日了。还说看你每日来得早,定是没有用早膳的习惯,她把你当拔刀相助的大善人,结果你在这儿残害百姓呢?”
贺之漾根本不给乔岳反驳的机会,小嘴叭叭叭一说,几个大帽子立刻盖乔岳头上了。
乔岳挑眉不语,这番话,他的确没立场反驳。
他是锦衣卫,不说臭名昭著,也和良善没太多关系。
只是看贺之漾这气咻咻的模样,倒仿佛失望得紧?
还有许姨……竟然惦念他用不用早膳。
除了早亡的母亲,又谁曾惦念过他的一粥一饭?
他阳奉阴违随手行“善”,倒有人被他欺骗。
乔岳盯着贺之漾远走的背影,终是叹了口气,轻勾手指,叫来一名锦衣卫吩咐几句。
散学后,黎霄拍了拍属下的肩头,按照约定准备一起去办差收银子。
那锦衣卫明显有些尴尬:“千户今儿上午吩咐我说……这个差事先停了……”
“停了?为何要停?”黎霄立刻冷道:“到嘴的肉,锦衣卫难道还有不吃的道理?”
他爹是副指挥使,和乔岳他爹只差一级。
他和乔岳又同在京校,出入几乎形影不离。
黎霄对乔岳平日里亦循规蹈矩,甚少争执。
只是前几日,乔岳当众令他信守诺言,向国子监磕头认错后,他对乔岳的某些决定便大有不忿,总想借机挑衅几句找回面子。
而收月银本已是锦衣卫的囊中之物,如今收手,他于公于私,自然皆看不下去。
那锦衣卫犹豫道:“千户已经发话,我也不好违逆。”
“千户发话又如何?就算聂镇抚知晓此事,也会让我们继续收银子!”黎霄冷道:“再说此事已立项上报,到时候钱收不回来……呵,他乔岳有银子填补,你有吗?”
那锦衣卫低下头,不再说话。
“千户事情繁多,难免想岔了事儿,还不是要靠我们这些兄弟为他操心?”黎霄拍拍他肩头:“去吧!我同你一起去,避开人!”
两校的人都三三两两走了干净,黎宵率领几名锦衣卫,如狼似虎的冲出来,提脚一踹,在寒风中摇摇晃晃的幌子摊点登时倒地。
黎霄冷到:“锦衣卫收月银,一个摊位十两银子,快交快滚!”
十两银子?
那些人面面相觑,惊慌失措中夹杂着疑惑,这些武学生平日里倒也没为难过他们,怎么如今却突然改了性……
许姨大着胆子,颤巍巍的道:“这位官爷……官爷,我家哥儿和你们校里的锦衣卫交好,那官爷前几日刚救了我,这……这是不是有误会?”
“误会,我看误会的是你吧!”黎霄短促一笑:“你真识的锦衣卫么?”
“认识的!”许姨忙道:“他也爱来我这摊子上,很是俊朗的少年……”
抽刀声骤然打断她的话音,黎霄手握绣春刀,寒光一闪,许姨的摊位登时被砍成两半,黎霄狰狞笑道:“你从没认识过锦衣卫,不过,你现下总该认识了吧!”
许姨呆呆的伫立在原地,嘴唇颤抖,久久没有出声。
十两银子!?那他们起早贪黑又图什么?
兵马司把他们视作贱民,锦衣卫却将他们视作蝼蚁。
“我们不做这生意了……”终于有人如梦初醒,抛下摊子拔腿就跑:“我们不做……”
此时此刻,他们只想远远逃开这群噬人的鹰犬,免得被吸骨食髓。
刺目的刀光划破寒风,插在那人跑向的前路,黎霄嘴角噙着冷笑:“跑!我倒看看你们谁敢跑!谁又能跑!”
寒戾的绣春刀插在路中央,发出一声幽幽铮鸣,妄图逃亡的摊贩双腿打颤,一步路也走不动。
“你们非但不能跑!还要像以往一样!日夜在此地伺候爷的吃食!”黎霄倨傲道:“我算过了,你们上缴银钱后,一天能余下三钱铜板,足够一家人吃用!如果嫌不够,喏,好说!”
黎霄拔出插在地面的刀,一指国子监的校门:“这扇朱门后头都是勋贵人家的小爷,手里有的是银子,去向他们讨啊!”
摊贩瑟瑟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黎霄懒得多说,下巴一抬,示意锦衣卫动手。
跟随他前来的锦衣卫操起棍棒,登时一拥而上,他们向来凶悍,打起人来毫不留情,寒风中,不住传来众人的哭喊和求饶。
背后一片狼藉,黎霄丝毫不为所动。
他们锦衣卫生在泥沼,能做的,不过是浮沉而已。
泥沼最快吞没的,绝不是无能之辈,而是那些挣扎脱身,妄想寻觅青天之人。
他一直觉得乔千户比他更懂得这个道理,却没曾想,乔岳终究棋差一着。
朝令夕改,心存善念,对于旁人毫无挂碍,对于锦衣卫来说,这一瞬的犹豫,足以致命。
此时,胡同口,畔君头戴笠帽,已默默等待多时。
他从老/鸨嘴里得知乔岳许是倾慕于他,思索几日后,还是决定攀这一层关系。
既然黎霄不中用,他只能亲自来一趟。
今日他早早洗漱装扮,费了很多心思画了时下最流行的泪痣,望去甚是楚楚可怜。
他猜想乔岳心动八成是看上了自己的身姿,还特意穿了当时送信的衣裳。
到了掐定的时辰,果然看到一人遥遥走来。
畔君鼓起勇气迎上前,壮着胆子叫了声:“乔千户!”
乔岳停下脚步,冷漠的扫过眼前头笠遮面的男子,他身形如山,吹不起丝毫波澜:“何事?”
“小人不是第一次来找千户。”畔君定定神,轻柔的掀开如雾般朦胧的纱幔,露出一双含情脉脉的双眸和眼角的泪痣:“小人曾经来锦衣官校,向千户递过……信件。”
乔岳已然明了,冷道:“哦?”
畔君:“……”
他本以为乔岳听闻,定然有所波澜,结果对方却连眼皮也未掀起,他只能艰涩的继续往下说:“小人……仰慕千户大人多时,若千户有闲暇,畔君愿随时侍奉在身侧。”
原来是拉生意的。
乔岳眼眸深处闪过一抹冷笑:“那情信非你所写,为何由你来送?”
畔君低眸:“是……是贺公子来春波楼找到我们。”
乔岳哼道:“你和贺之漾可认得?”
“不认得。”畔君忙撇清道:“小人从始至终都不晓得贺家公子是何目的,于畔君而言,这只是一次接近千户的好机会,小人倾慕千户多时……”
“不晓得目的就敢帮人做事。”乔岳冷冷打断他:“说你蠢不算冤枉吧?”
畔君面容一僵,道:“……小人倾慕千户,只是不愿丢掉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看了眼不置可否的乔岳,鼓起勇气道:“畔君别无所求,真心倾慕千户……千户得闲,可来春波楼处听畔君清唱一曲,或者……小人跟随千户去别处亦可。”
“春波楼。”乔岳默念了一声,抬眸道:“你京话说得甚好,想必从小在京城长大,受身世波及才被没入贱籍?”
畔君怔住:“……”
他……他还没开始走剧情,就被人识破了!?
“你伤不到我。”乔岳眯起眼眸,走过他身畔时冷道:“我不知你是何人,赏罚罢黜皆是朝廷法度,我不愿法外杀人,在京城老实些,命给你留着!”
他说话声音不轻不重,却含着令人畏惧的寒芒。
畔君薄唇紧抿,硬撑着未让眼泪坠下。
为何……
为何他苟且十几年,好不容易近了乔家的身,却被一眼识破……
为何会如此……
其实倒也没多高深,十几年来,主动接触乔岳的无外乎两种人,一种想求他,一种想杀他,畔君对他无所求,那只能是第二种。
乔岳面庞毫无异色,回府邸照常用罢晚膳,倒头便睡得酣沉。
与他而言,此种人杀不光,也灭不掉,只要他乔家还还执掌锦衣卫,这些人便如同原上青草,年年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