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辆马车翻过山岭,来到青鸾城正大门,厚重的铁门立时升起,让马车顺利奔入城内。马车直奔至香玄筑才停下来,车门打开,下车来的乃是苏仲明,但却不似平日那般悠闲模样,只快步奔往长老阁。
地牢里,一如既往地那般沉寂,唯有一道身影从蔓延至深处的台阶缓缓上升,又穿过几重铁栅门,出到了入口,几重铁栅门在她身后亦陆续闭合。
霏儿凑上前,瞧了一瞧叶双双捧在手中的食盒,不禁幽幽道:“这个囚犯真不赏脸,都不吃城主亲自做的糕点,换做是我,早就吃光光了。”
叶双双平静地答道:“不是所有人都是咱们城主的信徒。”
霏儿不满道:“城主对他那么好,又是送金疮药,又是送好吃的,哪个囚犯会有这种待遇……”
叶双双怕她喋喋不休,忙劝道:“好了好了,早点回去吧。”一边说一边推着她走。
平日,地牢里不点灯,到了夜里,那里仍是一片漆黑,好似无人管理。忽然一阵跫跫脚步声响起,在地牢里回响,一道高大的人影穿过几重铁栅门,来到关押黄延的地方,靠近那道铁栅门时,特意放轻了步伐,收敛了脚步声。
黄延有武艺根基在身,耳朵灵敏,早已察觉有人靠近,只是抿着唇满不在乎。
铁栅门外的一双炯炯的乌目,瞧了瞧他,但乌目之主却不言语半句。
沉寂了片刻,正当铁栅门外那一道隐蔽的身影准备离去,铁栅门之内陡然传来了黄延的凄冷笑声,令那道身影怔住。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我没有错!我爱他,算什么错……”
听闻这番话,隐蔽在铁栅门外的人不禁微微低头,黯然生悲,却仍是不发一语。
黄延再度启唇:“你怎么还不走!还是说,青鸾城派你来监视我?哈哈哈!暮丰社已毁,留我还有什么价值?断头台早就为我准备好了不是?”
铁栅门外的人只是别过脸,如是沉默。
黄延又道:“在我上断头台之前,你替我告诉炎风!告诉他:明明我们没有错,明明我们可以私奔,为什么要独揽罪责?为什么要离我而去?在我被处刑之前,来看我好么?送我上路好么……”
话音刚落,铁栅门打开了,高大的身影渐渐靠近,立在他的面前,瞧了瞧低着头的他,忽然撩起他的一缕遮脸的凌乱发缕,低头贴上了他苍白的唇瓣。
黄延吃了一惊,亦借着月光瞧见了熟悉的轮廓。
陡然僧人项上的佛珠串线断裂,一百零八颗佛珠散落地上,滚去八方,再也捡不回来。见清和尚忙松开手,瞧了瞧地上七零八落的佛珠,顿时愣愕,忙退步,奔出了地牢。
“炎风?炎风!不要走!炎风——”
黄延喊着,眼泪不由夺眶而出,滑过了精致的芙蓉脸庞。
两日后,一艘船停靠在了村落的江河岸边,李旋小心地搀扶苏仲明登上岸边,又撑开涂了黑漆的油纸伞为他遮阳。二人一同前往弄堂里的一座寺庙,绕过墙边小径道,穿过院门,来到佛堂门前,步伐才停下,瞧了瞧里面的讲经大会。
片刻,一名小沙弥跨出门槛,问他二人道:“施主有什么事?”
苏仲明答道:“我有要事想会一会见清大师。”
小沙弥便立刻领他二人步入佛堂。
又过了五日,自青鸾城香玄筑发出告令,宣布将黄延押往刑院处决。那一日,被禁锢在地牢七年的人,沐浴更衣后,终于离开了漆黑的地牢,拖着脚镣带着枷锁,一步一步来到了邢院。
只见思午筑的弟子站立在邢院墙垣的外边,将邢台把守得十分严实,黄延勾起唇角,带着冷冷的笑意穿过正大门,厚重的铁门在他身后无情地闭合。
他被带到中央的邢台,跪坐在冰凉的石板上,举目一望台下诸多脸庞,认出了六长老炎琰,却是不语。
片刻后,苏仲明携易烨青来到,坐在炎琰身旁。炎琰见出席之人皆到位,便立起身,扬声宣布:“处刑开始!”
话落,叶双双便奔上前,从腰间取出一条霜白布带,将黄延的银白长发绑了起来,拉起这银白长发,又将布带悬绑在架子上,这就退下。
炎琰手执锐利的陌刀,走近邢台,随即往黄延挥去,毫无迟疑。黄延只闭上眼,没有表露出半分抵抗。
刀光落下的刹那,竟是发缕断裂,易烨青随之上前,解开枷锁与脚镣。黄延睁开眼吃了一惊,瞧了瞧炎琰,又瞧了瞧苏仲明,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我……?”
苏仲明答道:“你已经死了。现在的你,已不是黄延!”
黄延立起身瞧了瞧自己的长发,回头瞧见叶双双将地上的断发捡起后放入一只漆黑的大锦盒,甚是不解:“青鸾城……竟然不杀我?”
苏仲明上前,启唇道:“很意外,对吧?本来你的确是要死,但是你死不得!大正朝廷需要你参加一件机密大事,你必须回归青鸾城,这是你唯一赎罪的机会。”
黄延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了一阵,才道:“你以为我会答应?”
苏仲明自信道:“你一定会答应,比如为了朱炎风。”
黄延闻言,怔了怔。
苏仲明补充:“他在等你。”
黄延二话不说,便发了疯似的冲出了邢台,冲往出口,见一个高大身影立在那里,不由停步。那人转过身来,乃是退下了僧袍与佛珠还俗的朱炎风,臂弯里还挂着一件斗篷。
黄延欢喜至极,忙奔上前,唤道:“炎风……”
朱炎风唇角带笑,为他披上斗篷,他忙不迭地扑入朱炎风的怀中,朱炎风亦揽住他。
黄延脱口:“这是梦么?还是十八层地狱?”
朱炎风答道:“你还在人间。”为他轻轻地撩开遮了他脸庞的一小缕前发。
黄延欢喜得不由落泪。
苏仲明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打扰一下。青鸾城已处决了‘黄延’,以后你必须改名换姓。”
黄延问道:“若我回归青鸾城,那炎风呢?”
炎琰启唇答道:“朱炎风未曾真正离开青鸾城,只是卸下了护法的职责。你二人的安排,随我回长老阁便能知晓。”
话落,刑院的后门打开,朱炎风为黄延戴上斗篷帽子,遮好他的脸庞,牵上他的手,尾随炎琰离去。
不多时,正大门亦也打开,叶双双捧着黑色锦盒迈步从刑院出来,身后跟着四名抬着空棺材的壮汉,前往城外的墓地。
半个月以后,平京宫都内,上元贺香又佩带上了皂疏双刀在腰间,前往朱振宫寻苏仲明切磋剑术,只来到了半途,在长廊里,与一名身着白袍子与麒麟暗纹的碧蓝外袍、腰系银灰腰带、将前发绾成一团束在脑后的潇洒青年擦肩而过,不禁停步回首。
“义父……?!”
那名青年闻声便回头,启唇答道:“郡王妃认错人了。在下乃是青鸾城金陵阁大卿-闻人无极。”只稍捧手便继续往前走。
上元贺香愣了愣,只当是认错了人,继续前往朱振宫。
行至半空拱桥,黄延再度回首,远见上元贺香离去,负手在身后,勾唇微笑,随之奔往太学府,越靠近太学府越能听闻到一阵阵读书声。
只刚到书堂后门,他正好逮到一个偷溜出来的小身影,忙交叉双臂在胸前,稍稍抬脚踩在门框上,勾唇露出一抹恶人的笑意:“还没有下课,圣上要去哪里?”
李祯抬头一瞧他的表情,心生害怕,忙缩了回去,溜回了座位乖乖坐好。
黄延从后门进入书堂,悄悄坐在众学生的后边,双手撑腮,含笑着注视着立在讲台上认真教书的朱炎风。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还未读完,忽然响起孩童的声音打了岔:“老师,我有疑问!为什么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是‘潇洒美男,女子好逑’?我听说当初杨心素的娘还苦苦追求过我父上!”
杨心素闻言即刻不满,指着对面的李祯脱口:“不要以为你是圣上就可以胡说!太上皇是很英俊,但我娘还是嫁给我爹了!”随即又故意刺激他,“而且我听说闻人先生比太上皇还要英俊呢!”
黄延听到这番话,不由收敛了笑容,目光落在那两名孩童身上。
李祯不服输,回话道:“我要回去告诉父上!”
朱炎风只怕学生吵起架来,便启唇打圆场:“时候也差不多了,大家回去好好抄写这首诗,明早交给我。下课吧。”
黄延见朱炎风收拾东西,便立刻上前,双手伏在讲台案上,注视着他的举动。
朱炎风抬眼,正好对上黄延投来的目光,不禁微愣。黄延冲他温柔微笑,继而随手帮忙收拾书册。
杨心素瞧了瞧黄延,便凑到李祯耳边:“看吧,我就说闻人先生比太上皇英俊。”
李祯轻轻哼了哼,回话道:“那你以后长得好看到能让我追你呀!”
杨心素不语,只扮了个鬼脸回击。
朱炎风没有听到学生的对话,带上书册便离开太学府,黄延快步跟上,毫无顾忌地伸手揽过他的后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