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覆三千年 (柳柳柳柳柳)
- 类型:穿越重生
- 作者:柳柳柳柳柳
- 入库:04.10
魏不亮粗犷的嗓子眼儿发出一声苦笑:“常路,你和这公子哥儿说这话有什么意思!人家细皮嫩肉的,没吃过苦,大约是不屑和我们这些粗人为伍!……若不是我瘫痪在家的老母,若不是我没过门的媳妇,我魏不亮何至于到今天,被一个毛头小子指摘为怕死!我一人死了也就算了,可是谁来奉养老人,谁来应我未婚妻的约?!为这狗皇帝?……我没受过多少朝廷恩惠,倒受了无数剥削。我骨头硬,即使砸碎了几十年后也是条汉子……可我也是人,我的心软!小兄弟,你的心软的还是硬的?”
高乔吃了一惊。可是最初几秒的惊愕过去,冲上高乔心头的是一阵又一阵的无奈和心酸。
“逃了这一次。你们这一辈子都要做逃兵了。值得吗?”高乔的话里隐含着克制的诘问。
屋子里暂时失去了声响,甚至没有呼吸声。
“我从军,算上这个年头,已经整整十年!我不欠大长朝的!大长朝欠我的,我也不想再去讨!这次真要挣得个生机,我和家里妇人们相依相偎,宁愿做个乱世下的缩头乌龟!”魏不亮说道。
风吹进了营帐,带进了一些月光。站在出口处的贾达村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只是脸上有动情的泪水。
高乔转回头,呷了呷嘴巴,才发现要说的话已经化成一缕轻飘飘的烟飞走了。
他读过圣贤书,然而现实比书上描述的情景还要晦涩许多。他也常在宫闱中行走。可是那行走一直是浅薄的,并不是如踏在泥沼里那么深刻。
“你们走吧。我家公子一定不会告发你们。有本事就对着匈奴、官府使狠……拿刀对着两个手无寸铁的年轻人,算什么好汉?!”石头把手准确无误地搭在高乔肩膀上,安慰地拍了拍。
常路低笑了一声,反手将帐里的一个小窗帘掀开了。微微的月光细细地洒进来,照在常路手上的小刀上,也不由地抖了抖。
而离他稍远的地方,靠近高乔的床榻,魏不亮执一柄十多公分的刀具,全身紧绷地站着。脸上还有些污渍,仿佛是未干的泪痕。
常路把小刀放在手上把玩,一抛一落间,与刚刚那个坦言相待的自己判若两人:“谢谢你小兄弟!只是,逃兵令牵连甚广,一旦日后你反悔告发我们,即使我们侥幸活下来也要遭受更加非人的虐待和报复。人心难测……大家萍水相逢,我也不想手上沾上无辜之人的血……要不,你和你的跟班也做逃兵,我们各自捏着对方把柄……要不,我们只能以多欺少……实非我所愿!”
高乔握住石头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异常和气地对着空气说道:“石头,多谢你!否则在外的这几个月,我一定更难熬!你逃吧,你不像我,我是……绝不能逃的!我要和父亲去打仗!要死也是死在战场上……”
“你若是有缘回了京都,劳烦你告我母亲一声,儿子我不懂事,劳她操心了,让她以后一个人好好过!”
高乔的手软得像团棉花,放在石头的手背上,让他整只手腕都要酥得掉下来似的。
石头侧过头看高乔那躲在黑暗里的脸,真真切切地感到,那还是一张还未成年的孩子的脸。
孩子的脸。却是三千岁的自己的老祖宗了。
石头的心颤抖了一下。在他自己都还没有回过味来时,军中的集中号令响起,在这个夜里显得尤为突兀。
未几,各个营里脚步声应声响起。
离出口最近的贾达村快速地抹了一把脸,闪身出去。走之前警觉地回过头,对着常路喊道:“你们呆在这里,看好他们!我去看看其他人都准备好了没有!”
高乔心知不妙。军中大忌,军心如散沙。
隐匿在黑暗中的各个帐子里,互相勾结,将还有多少相似的一幕发生。
帐外刚开始还没什么动静。但是就在众人的神经都难免松懈下来的时候,外面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骚动。
高乔侧耳去听,终于察觉到,像是有隐隐约约欢呼和悲戚的声音杂糅在一起。
这个响动过去好一会儿,帐帘被一只手撩起,贾达村拖着自己沉重的脚步进入营帐。
常路心急问道:“贾达村!怎么了?”
贾达村不说话。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缓慢地点起。
之前士兵的火折子都被收了去,以防有人一时松懈点了来,引起匈奴的觉察。而这时,贾达村竟在军队集会后得了个火折子?!一定有蹊跷……
四周的几双眼睛看着他,然而贾达村露出一个不明意味的、啼笑皆非的表情。
他说道:“不必。不必逃了。不必!”
魏不亮没明白过来。他喘着粗气尖声斥道:“你疯了?夜不点灯!你怕匈奴看不见我们吗?再者,如此招摇,一会儿我们怎么……出去?!你会暴露大家的行踪的!”
贾达村依然很平静。他的嘴巴里蹦出字来,然而这些文字的组合太奇怪,史无前例,使得每个人包括他自己都瞪大了眼睛:“将军刚才召集大家,告之众人朝廷欲弃我军。一万将士,贸然领战,很有可能是白白送去给匈奴人的刀填肚子。所以,他决定……让将士们自去东西,就地散了。而他尽他将军之责,带亲兵深入敌营,最后一搏,死生天定……就是说,我们想走就走。真的追究起逃兵,我们也只是听从领帅命令的虾兵蟹将,而高将军,一人领罚……很有可能,活不到朝廷向他追责的时候……常路,不必扣押这两个小兄弟了,跟之前商议好的一样,我们和其他几个帐的一起走吧!”
常路狐疑道:“真的?”
贾达村犹豫地说道:“应该是的……我远远望去,将军身上的铠甲已穿戴整齐,坐着高头大马,陈词激昂。其后有百来人的骠骑待命……有不少人感念将军的胸怀,欲追随将军去战。没想到将军不许……他说夜袭匈奴,讨的也是个巧劲儿,人多了反而碍手碍脚。最后他一拱手,便领着他的侍卫们离开了。我也着急赶了回来同你们说。”
魏不亮兴冲冲地说:“这将军好气魄!可惜这样的帅才,屈居在狗皇帝翼下!常路,我们走罢!”
常路朝高乔和石头各一颔首。
就算有过剑拔弩张的时候,大家都只不过是不同政见的苦命人。
高乔冷静地不像话:“有酒吗?……有酒吗!?”
魏不亮有愣怔。他的视线投在了昨夜刚刚小酌过的烈酒罐上,好奇地问道:“你要酒做什么?庆祝?”
高乔不言明。他几个大跨步,劈手夺过了那酒瓶,掂量着里面还有许多,稍稍宽慰一些。
尽管他心里盘旋的不安已越来越厚重。
然后,他没顾得上任何人,抄起床上的弓箭就独自冲到了帐外。
那把弓箭是在路途上高乔用木头削成的。之前琢磨过好几具,只留下这一把做得最为精细。起初连石头也笑他,说他一定是一时兴起。可是,他们谁也不知道,高乔自小工于骑射,也暗暗立志过,成为他父亲般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父亲……他是个很为自己打算的人,不会贸然弃自己生命于不顾!京都家眷甚多,牵挂甚重,他怎么敢去寻死?!他是一个如此爱惜自己政绩羽毛的人,鼓励逃兵……他难道,没想着自己活着会京都,见我和娘亲吗?!他不能死,小时候对我的亏欠我不会再去计较了……只要能平安,能平安!
高乔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丢下所有人,他咬了咬牙关,冲进了黑暗和碎光牵绊的前路中。
夜色里,来来回回流窜着不少或忧心或笑颜的士兵。高乔不知道往哪儿去,只好向着士兵流向的反方向前进,希冀着父亲的动作应该没那么仓促。
“诶?这不是五少爷吗?!你怎么在这里?”
一个声音在高乔耳边炸开。高乔转过头——
这张铺着一层白面的脸,不就是高仲的近侍吗?
“你?……知道大公子和父亲在哪儿吗?快告诉我!”
“奴才也不知道……啊,对了!”他的眼珠子转了转,那张油腻地反光的脸翘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可能往匈奴山头去了。您知道在哪吗?就是西南方向十来公里的地方。他们扎在西北郡外面,这段时间日日夜夜找我们长朝的兵儿。老爷和大少爷……我听说……啊不,我琢磨着,他们应该是去折腾匈奴人的粮草。”
高乔只在高仲身边与这小厮有过几面之缘,可是并不熟悉。这个小厮吐字反反复复,令人起疑。
但高乔来不及追究。他问道:“有没有快马?有没有快马?!”
这奴才为难地说道:“有一匹是临去前,大少爷看在多年主仆份上赏我的马……要是五少爷不嫌弃,尽拿去吧!”
高乔又甫一想到什么,说道:“火折子呢?给我,越多越好!”
小厮讪讪地笑着,可是这回却不那么痛快了。
高乔脸色有些不善,这奴仆只好恹恹地掏出了他怀里,数十个完整的火折子。
高乔跃上坐骑,驾着马,驶得像团劲风。
正此时,沿着近旁一棵树,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影子。影子被一双绣着两朵云的黑靴踩住了底部。